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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除夕 ...

  •   “是。”

      小顺子给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手中利索给萧瑾系好那玄色披风。

      “陛下,奴才斗胆,您毕竟是千金之躯,不如从李统领那儿多少挑几个得力的跟着,也好时刻能护着您。”

      “浩浩荡荡的,朕哪里还能得清静?”

      “不必兴师动众,有暗一他们,你自可安心。”

      遂不再劝。

      见那小太监也回来了,“陛下,可还需备什么?”

      萧瑾想起谢府才多出来的小人儿,自己毫无经验,只得犹疑道:“现如今七八岁的孩童都欢喜何物?”

      小顺子身为太监被戳了痛处,闻言愣住,一脸菜色地:“哎呦,我的陛下诶,这奴才哪里省得?”

      萧瑾笑道:“还真是问错了人。”

      “库房可有甚么特别些的?”

      小顺子想了想,一拍脑袋道:“回陛下,这奴才倒是隐约记得。

      前年的贡品里有块儿翠绿的竹节鹦鹉佩,雕琢得活灵活现,就连奴才都觉着有趣奇特得很,您意下如何?”

      萧瑾点头:“寓意尚可。”

      “陛下,可要给谢夫人也挑一件?”

      正在束发的萧瑾抬眼:“自作聪明。

      朕何时说去谢府了?”

      小顺子陪伴多年,自然能辨出他虽满面肃容、却并未真心动怒,插科打诨地:“都怪奴才眼皮子浅,不认得什么人,自然更不晓得还有哪家大臣家中有七八岁的孩童了。”

      还真是时刻不忘撇清干系表个衷心。

      萧瑾拿他没办法:“便也挑件玉器,莫要太花哨,需得实用些。”

      “奴才这便去。”

      半个时辰后,谢宅。

      萧瑾站定抬首,看了眼牌匾和门口石狮,满意勾唇:“事儿办的不错。”

      “陛下吩咐,岂敢马虎。”

      竟半点不在意其规秩出格、过于招摇。看来陛下对谢将军的恩宠,远超自己所想。

      幸好这宅院是亲自托人安置,未有差错。

      守门的暗卫认出萧瑾、正欲下跪,便被出声阻止:“莫要声张。”

      “是。”

      “进去通传,就说有客上门贺岁。”

      其中一人麻利转身。

      萧瑾道:“在外低调些,唤我公子即可。”

      又吩咐随行帮着赶车的小太监:“进府后便自去歇着。”

      “是,公子。”

      小顺子便从他手中接过备好的贺礼。

      这厢谢鹤亭好容易休沐,正和江秋莲叙话,谢昭在一旁搭着凳子、往窗棂上糊剪纸。

      有人叩门来报,屋内三个皆不免有些讶然。

      “鹤亭,可是你朝中友人?”

      自己离群索居惯了,哪来的朝中友人?

      唯一称得上个熟字的钟达,往年也总正月间才上门。

      谢昭转身看着江秋莲:“娘亲,除夕也能贺岁么?”

      这可是暗卫,自然不会无故来报:“嫂嫂,我去看看。”

      起身单手抽出一旁挂着的外袍,几步便出了房门。

      “何人?”

      “回家主,您见了便知。”

      待只相隔数尺,谢鹤亭透过半敞的门扉抬眼望去,心中又喜又惊。

      身后是空荡的街道,积素皑皑,雪天一色,此景本是寂寥,独那人在房檐下,身长玉立、不染纤尘,瞬时间便叫一切都晕染开颜色与生机。

      总见他穿浅衣居多,今日的陛下像是一笔着落在辽阔天地间的浓稠艳墨,仅什都不说不做地站着,便已然让人再瞧不见周遭俗物。

      可谓见之忘凡。

      待走近了欲行礼,谢鹤亭才舍得移开眼。

      抬起的胳膊却被萧瑾稳稳握住。

      便也作罢。

      “叨扰爱卿了。”

      谢鹤亭的疑问还未问出口便被堵住:“岂敢。”

      “出门在外,爱卿便唤我表字元晦罢。”

      小顺子闻言心中又是一骇,这哪里使得?

      谢鹤亭则暗自咂摸:“元”乃天地人之仁德,而“晦”应是取自“木晦于根,春容晔敷;人晦于身,神明内腴”。

      这天下,怕是再没有人能当得起这二字了。

      虽是权宜之计,却也可觍着脸算作对方将自己当亲近友人了,谢鹤亭自然无有不从,温声道:“是。”

      抬手指引向前道:“寒风刺骨,您该早些进来。”

      萧瑾边走边勾唇:“怎的,我不请自来便罢了,还能做那雀占鸠巢、反客为主之事?”

      这宅子虽是自己所赠,萧瑾却不是那霸道无礼之辈。

      谢鹤亭失笑,随即正色道:“陛下此行、只带了顺公公?”

      “不必忧心,自有人暗中守着。”

      谢鹤亭从方才就紧张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些。

      萧瑾偏过头:“你方才唤我什么?”

      谢鹤亭一时竟被看得喉咙发涩,身旁之人不愿罢休般盯着,提起口气转了好几转,最后只艰难开口道:“萧公子。”

      今日的萧瑾却意外的咄咄逼人:“生疏得很。”

      谢鹤亭无奈道:“萧兄。”

      萧瑾这才满意,清了清嗓子、抬手抱拳:“谢兄。”

      小顺子本觉得主子逗弄着人好玩儿,走了几步却听着似两口子唱戏、打情骂俏似的。

      二人行至堂外,燕管家瞧见萧瑾眼珠子都瞪大了几分,张了张嘴瞧见人身后的顺公公给他打手势,默默闭了嘴,远远行了个礼,赶快下去叮嘱府内外今日都得再警醒些,小厨房的菜也要重新安排一番。

      进了屋,谢鹤亭接过萧瑾解开的披风,与自己的一道挂上。

      待在主座旁坐下,萧瑾率先开口:“这位便是嫂夫人和令侄罢?”

      江秋莲与之点头示意,谢昭睁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是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有些抗拒。

      谢鹤亭忙道:“昭儿,不可无礼。”

      招手:“过来见过你萧叔叔。”

      谢昭乖巧地做了个揖:“萧叔叔。”

      萧瑾看着这孩子一板一眼的模样,像是看到了幼时的谢鹤亭,笑着从小顺子手中拿过那最小巧的檀木盒、递过去:“不必拘礼,我与你叔父乃是旧识,你既如此唤我,我便也随你叔父般称呼你。

      初次相见、又恰逢新年,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也不知昭儿可会喜欢?”

      谢昭先直接转向谢鹤亭。

      “昭儿,长者赐,不可辞。”

      谢昭看了看萧瑾,又抬头瞅一眼他身后站着的小顺子,上前接过,捧着木盒:“昭儿谢谢您。”

      萧瑾一笑:“你这侄儿倒比你可爱得多。”

      江秋莲亦是眼含笑意、无奈道:“这孩子长在乡野,不通礼数,还请您莫要介怀。”

      萧瑾却摇头道:“嫂夫人,我与谢兄间本就不必论此虚礼,且这孩子率真,讨喜得很。”

      这边谢昭打开盒子,瞧见里面躺着枚玉佩,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样式:一个镂空的竹节环形,环内下边儿是栩栩如生的枝叶,上面站了只鸟儿。

      绦子上还有两颗同色的玉珠,别致得很。

      便拿去指给江秋莲看:“娘,您瞧这是什么?”

      江秋莲没认出这是什么鸟,但她确定这见都没见过的形状和莹润剔透的色泽,定是造价不菲。

      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为难道:“萧公子,您太客气了,昭儿一个孩子,哪里当得这么贵重的物件儿?”

      有意想推拒。

      谢鹤亭一见这描金莲纹紫檀盒便知出自内库,只不想竟是贡品——

      大梁罕有翡翠,所出多为白玉。

      这种镂空为主的雕刻手艺也非大梁风盛。

      只听身侧之人却道:“诶,嫂夫人这就错了,萧某可是半点都不客气,不然又岂会此刻上门、扰人阖家清净?”

      江秋莲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一直站在对方身后之人拿着个稍大些的盒子走到自己身前,微微躬身颔首:“嫂夫人,这是您的年礼。”

      此前没注意,现在一听怎觉得这声音耳熟得紧?

      又细细看了看这人。

      …竟像是之前传旨之人?

      当时那人与鹤亭说话自己也多少听了几嘴,坐着的这位,能让他在一旁服侍,莫非……

      江秋莲回过神来,思及此处,总归是拒绝不能了,起身先朝小顺子颔首、接过盒子,接着便转向萧瑾、揽住谢昭,躬身道:“谢过萧公子。”

      果真是聪慧非常。

      看破自己身份,却又并未直接点破。

      不愧是能把谢鹤亭教养成这样的人。

      “嫂夫人何必多礼?”

      又对谢昭道:“昭儿,不若拿来叫你叔父也猜猜?”

      谢昭递过去,甫一触手,便觉出其温润来,只过两息:“可是鹦鹉?”

      “谢兄好眼力。”

      谢昭若有所思站在一旁,未有动作。

      江秋莲适时开口:“昭儿,可愿陪娘去园里折几枝红梅来?”

      萧瑾直接道:“嫂夫人不必特意如此,一切照常便是。

      今日本是萧某唐突,也非有要事上门,不过是家中已无人,想来谢兄处寻个热闹罢了。”

      毕竟瞧着年轻,此话一出,倒叫江秋莲生出几分对小辈的疼惜来,加之又当真丝毫不摆架子,便也实意道:“萧公子既来了,便只当在自己家中便是。”

      萧瑾听完鼻头竟有几分酸涩,家?天潢贵胄、帝王薄情,自己何曾有过家?

      转而道:“昭儿方才是在贴窗花?”

      谢昭乖巧点头:“都是娘亲手剪的。”

      “你且自去玩儿罢,不必在此处拘着。”

      又扭头道:“这孩子可启蒙了?课业如何?”

      谢鹤亭不欲事事劳烦,却只能实话实说:“未曾。”

      萧瑾心中倒是有个好人选,几经盘算,终是暂时咽了回去:“等这阵子过了,再做打算。”

      朝中风波未平,谢鹤亭自然懂得其中回护之意:“好。”

      三人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扯些家常,倒也算其乐融融。

      过了半个时辰,燕管家来传晚膳。

      府上多了个不速之客,又恰逢过年,平常的四菜一汤增了个倍,谢昭直勾勾盯着今日颇为丰盛的满桌咽口水。

      萧瑾已记不清上次与数人同坐一桌、如此轻松自在的用饭是何时,卸下心防、不必字字句句算计绸缪的滋味就更久远了。

      还真是恍若隔世啊。

      微微侧首,看了眼谢鹤亭,竟觉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来。

      对身后预备布菜的小顺子和候在一旁的燕管家道:“你们也下去过节吧。”

      伺候的人一走,桌间氛围明显更随意了些。

      四人虽未多说话,却都吃得舒心爽利。

      用完膳,江秋莲带谢昭去放炮竹,萧瑾跟谢鹤亭则去书房叙话。

      “已是许久未曾与人对弈,不知你棋艺如何?”

      此时本没了外人,谢鹤亭却在这独处的空气中觉出对方几分更为明显的帝王之威来,适才种种温情假象霎时便消散不见。

      也不知是为了提醒自己二人君臣有别,还是刻意疏离:“应是难及陛下。”

      此称呼一出,让才在棋盘边兴冲冲坐下的萧瑾觉得倍加扎耳、扫兴得很。

      没再多言,整局棋都下得浮躁乏味。

      净在心中暗自较劲,自然没留意到谢鹤亭略泛苍白的脸色。

      看到手中黑色棋子,想起那贺礼,闷声道“你从何处寻来那整块宝玉?”

      换作旁人听了这话,早就跪下磕头,开始此地无银三百两,解释并非不良行径而来。

      偏这人知晓自己只随口一问罢了。

      淡淡启唇:“回陛下,不过是回京途中偶然所得。”

      胸口绞痛得厉害,背后沥出不少汗,谢鹤亭用内力强行将体内乱窜的毒素压下去,又欲盖弥彰地呷了口茶,仿若这样就能缓解些。

      还好,房内烛光摇曳、明灭之间不如白日清朗,否则自己也难以掩藏。

      又看一眼对面、近在咫尺之人:因着方才的不悦神色紧绷,却也难掩其眉眼温纯、儒雅气韵。

      灯下看美人,隐隐绰绰中,别有一番风采。

      如此、便足矣。

      如今自身难保,不能也不该再求其他,成为累赘、叫人徒增烦忧。

      萧瑾正满意抬眼,总算神色舒缓了些:“棋差一招,你今日可输的服气?”

      却撞进对方来不及完全收回的如墨双眸。

      里面似有千种心事、万般情意,比夜色还要浓烈得灼人。

      心绪乱了一分,仓皇垂眼、逐颗将棋子收回盒中。

      “微臣自然心服。”

      萧瑾说不出是因为方才的哪件事,一时有些恼,彻底歇了心思,理理衣摆道:“朕还有公务,便先回宫了。”

      谢鹤亭亦起身,用宽大袖袍遮住微微颤抖的双手和小臂,行了全礼:“微臣恭送陛下。”

      陪人到谢府门口,见萧瑾直接转身、头都不回地上了马车,才放下心来,对燕管家艰涩开口道:“我歇息片刻,无事莫要打扰。”

      对方自然称是。

      将将踏进房门,便觉喉头微甜,呕出口血来,勉强支撑了这么些时候已是虚弱至极,此刻唇间又染上抹鲜红,竟一改往日铮铮铁骨本色,像那终日缠绵病榻之人。

      掏出黑瓶、犹豫数息,终是揣回怀中。

      背上和额头亦渗满汗珠,疼得早已使不上劲运转内力,扶着阵阵抽痛的心口、双腿发软的想摸索着回床,短短几米却平地绊了两次。

      谢鹤亭腿一沾到床沿、便整个人栽倒下去,浑身乏力却并未即刻昏迷,只能清醒地硬生生抗着。

      意识将要模糊之时,眼前出现桌上萧瑾年礼的重重虚影:自己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过了小半个时辰,症状终于减轻些,里衣却早已湿透了,想起什么似的沙哑着嗓音道:“你可还在?”

      暗二像是早就忍不住般马上着地,给谢鹤亭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递过去。

      “你应还记得陛下差遣?”

      “属下不敢忘。”

      “即是如此,便记住,方才什么都未发生。”

      暗二沉默着没回答。

      “此事不止你一人知晓实情,你若说出去,其他人皆会遭你连累。”

      “属下不敢违逆大人,只是这,终究并非长久之计。”

      谢鹤亭暗暗自嘲:自己此时看起来应是命不久矣。

      “若有日再也瞒不住,一切有我。”

      暗二还是未开口。

      但谢鹤亭知晓,对方这是应允了。

      见谢鹤亭疲累地轻闭上眼,暗二也重新隐匿回暗处。

      这厢萧瑾上了马车便一言不发,小顺子心道莫非这两位又闹了什么不愉快。

      侧过身子试探着:“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萧瑾不答反问:“你说,朕待他如何?”

      小顺子心想果然。

      无语望天:这是闹哪样?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的事,主子这是想听自己说什么?

      斟酌着:“陛下待将军极好。”

      “连你都能瞧得出,他却为何总是有意躲避疏远?”

      小顺子:我也想知道您二位这一来二去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讷讷道:“回陛下,依奴才看,将军对您亦是敬爱有加,虽亲近不足,约莫也只是怕失了分寸、留下话柄。”

      又捡着好听的开始老本行:“更何况陛下乃九五至尊,天下臣民哪有不尊崇您的呢?

      谢将军自然也不例外,只或许人的性情各异、将军是不擅表达罢了。”

      这话本来回的没问题,知晓内情的萧瑾听完却是心头一震:对方待自己能以命相护,却仍能时刻谨记分寸,素来发乎情琴止乎礼。

      自己既对人家满腔真情故作不知,却又做事时时撩拨,这算什么?

      自己应不了谢鹤亭的心意,承了对方事事周到、舍生忘死的情,对方不求回报、心无怨怼便罢了,却还要他能无事发生般与自己称兄道弟,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自以为是之人了。

      小顺子见萧瑾又不说话了,心中翻来覆去想了想,自己好像未曾失言?

      “陛下?”

      “是朕错了。”

      苦笑道:“他谢鹤亭尚能做到从不逾矩,朕却…”

      小顺子一头雾水:“陛下切勿多思,奴才愚见,谢将军虽嘴上不说,心却与陛下是一样的。”

      萧瑾抬手就是给他一个脑蹦儿:这话虽本意是为宽慰、全了这君臣情谊,作为知情者听来却像在说自己和谢鹤亭两心相知??

      小顺子捂着脑门往后一跳:“诶呦我的陛下诶,奴才说错话了?”

      “净胡诌,怎就一样了?”

      小顺子彻底不知道对方是真糊涂、还是就有意想听点好听的了:“陛下,谢将军奴才不甚相熟,其他方面不好妄加评议,可他对您、那是有目共睹的,自不必说。

      奴才跟在您身边这些年,虽不敢说了解,却还是头一遭见您对除了裕王殿下之外的人,如此上心,事事躬亲、关怀备至。”

      那不过是为了报答他两次救命之恩。“继续。”

      “恕奴才斗胆,这两年、尤其是上回落了水醒来,您一日日的总是忧心,还时常出神,奴才次次在一旁瞧着,那情状说不出的凄惶落寞。

      奴才不敢问您,更不是忘了本分、想插手您的事,仅仅是盼着您能过的快活些。”

      说着眼神空落落的、似在怀念什么人:“若老王妃还在,瞧见您那般伤情模样,定要心疼了。”

      转而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可奴才发现,每每只要谢将军在,您便比平日放松自在些,连话也说得多了。”

      这个萧瑾倒是没注意,“果真如此?”

      “回陛下,奴才哪敢骗您呢?依奴才的胆子,从前绝不敢让您出宫的,定是拼死也要拦住,不让您冒哪怕一丁点险。

      可如今奴才想通了,您好容易自己主动愿意散散心,奴又哪里忍心不叫您去?

      只要您能心里高兴舒坦些………”

      小顺子在一旁絮絮叨叨个没完,萧瑾却没有心思再听。

      都说当局者迷,自己虽反应迟缓,却并非丝毫不通情爱。

      小顺子口中自己的表现,待谢鹤亭种种特别,究竟仅是出于感激信任,还是有别的什么掺杂其中?

      思索再三,似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为帝王,若想对一个人好,方式有千万种,可许他千两金银、万亩良田,乃至加官晋爵、娇妻美妾,却没有定要亲自去管人一衣一食的说法。

      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真的从未动情么?

      往日情境一遍遍重新在心头浮现,萧瑾理不清楚,最后只剩下谢鹤亭那张总是冷峻自持的面容。

      自己过去那些一闪而逝、未来得及深究和不得要领的情绪都有了归宿和解答。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亦早已身在其中、无处可避。

      总归是有几分异于常人的好感罢。

      只不自知罢了。

      萧瑾觉得数日来的心结此刻竟稍松了些,接着便又是无尽的担忧:自己一缕游魂,尚说不清如何来、何时走,还剩几日可活。

      这点不知缘由、亦不知长短深浅的情愫,实在不该轻易许诺,更不必说出来乱人心弦。

      何必闹到最后伤人至深、下不来台的境地?

      以自己之身份地位,自然不敢有人嚼舌根,于谢鹤亭却是不同。

      对方戎马半生,为大梁倾其所有,没必要为了自己一时私心,被戳脊梁骨、落个魅惑君主的佞幸名声。

      坦荡磊落如他,合该受人敬仰、名垂青史。

      苦笑:情之一字,可真是使人既勇又怯,虽乐且愁。

      马车内静静的,小顺子亦住了嘴,不去打扰陷入沉思的陛下。

      萧瑾忽的淡淡开口:“国子监祭酒是何人?”

      年代久远,这种无功无过之臣,实在是记不起来。

      小顺子都要打盹儿了,被吓得一趔趄,扶了扶帽子:“回陛下,现任杜祭酒师从老张大人,乃崇德十四年状元,颇得先帝看重。”

      “那个娶了张祐堂妹的杜子康?”

      “正是。”

      萧瑾细细回忆了一番暗一交来的那沓情报,“据朕收到的消息,此人行事还算公允守矩?”

      “禀陛下,杜大人虽与张阁老有姻亲旧故,但二人政见不和,据传杜大人就连去造访恩师也会特意避开张阁老,此事朝野多有议论,人尽皆知。”

      那便应是未参与张祐和裕王的勾当了。

      萧瑾笑道:“倒也算真性情。”

      是真性情还是性格古怪忘本,还不就凭主子一句话。

      小顺子跟着干笑两声,没再多言。心中有数是一回事,身为宦官、妄图干政又是另一回事。

      张党之事本就敏感,谁又想惹上一身腥。

      更何况眼前这位岂是觐几句谗言就能煽动把控的主儿?

      那些结党营私、欺上瞒下的也是太把眼前这位看轻了些。

      紧赶慢赶的,终是在宫门落锁前到了。

      今日先是午膳与大臣恭亲们往来虚礼,又是处理朝政出宫转悠,萧瑾觉着很有些累,沐浴完也想偷回懒,便没再管那满篇庆贺废话的成堆奏章,径直进了寝殿。

      本是困极,躺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前两日颇为奏效的助眠熏香,此刻浮动在明黄珠帘帐间,萦绕心头的尽是临走前谢鹤亭那浓烈炙热的一眼。

      见之难忘。

      谢府。

      这厢谢鹤亭刚缓过劲来、沐浴更衣完,便听见房外有人敲门。

      “何事?”

      “鹤亭,嫂嫂方才见伙夫送来热水又撤走,估摸着你应醒了,来看看你。”

      谢鹤亭起身开了房门,“让您忧心了。”

      “先前你还在家的时候,总是要陪我们守祟的,今日怎的这般反常,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上下打量一眼,又道:“快些把外袍披上,我不便入房来,外面冷风都灌进来了。”

      谢鹤亭转身照做,温声道:“好。”

      索性出门、随江秋莲一起回谢昭卧房。

      路上江秋莲道:“客人走了?”

      “嗯。”

      “来时突然,去也匆匆,可没出什么岔子吧?”

      谢鹤亭心想,倒也不算,左不过是被自己故意气跑了。

      “嫂嫂放心,无事。”

      江秋莲哪能放心得下:一开始只以为是哪家子弟,但好像并未听鹤亭提起过,在都中结识了什么要好非常的友人。

      若非求人办事,哪有出手这般阔绰、送此厚礼的?

      若不应,定要得罪人,这非富即贵的模样哪里是开罪得起的?要是应了,万一是为非作歹、不合本心之事,鹤亭又该为难……

      认出了萧瑾,此般思虑自然消了,可又免不得有些提心吊胆,都说伴君如伴虎,生怕席间哪里一个不对、就触了霉头。

      尤其是还有谢昭在,整个晚上都叫人捏把汗。

      心中亦是困惑:观其言行,随和有礼做不得假,原来天家皇帝竟是这般平易近人么?

      鹤亭竟能与陛下如寻常友人似的相处。

      顿觉蹊跷,自家弟弟不知立了什么大功,方能得如此青睐。

      是否凶险异常?

      话到嗓子眼转了好几转,终是没忍住啰嗦道:“鹤亭,新年伊始,嫂嫂只盼着你能康健平安,可记住了?”

      谢鹤亭心中有愧,只顾左右而言他:“鹤亭一切无恙,还请嫂嫂宽心。”

      二人进去时,谢昭早已趴在桌边睡着了,嘴边还沾着吃完的糕点屑。

      “这孩子。”江秋莲轻笑着仔细给他擦拭干净,无奈道:“来了这些日子,斤两倒是长了不少。”

      守在一旁加炭通风的燕管家慈祥道:“小公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也属正常。”

      江秋莲真心实意朝他颔首致意:“多亏了您,总是变着法子做他爱吃的,衣食起居、事事周到。”

      燕管家一揖:“夫人您客气了,来前陛下特意叮嘱,谢将军要调理身子,又怕您和小公子远来此地、有些吃不惯,这膳食需得特别注意荣养。”

      陛下竟细心到了如此地步。谢鹤亭一时有些感激,又有些惭愧,自己风餐露宿惯了,能有东西裹腹便罢了,哪想到过这么多?

      瞧一眼从之前干瘦巴巴到如今总算身量看着康健、气色也好很多的侄儿:“这阵子辛苦燕管家了,阖府内外多发一月俸银,权当压祟钱。”

      燕管家自然无有不从:“老奴谢过家主。”

      江秋莲想起什么似的:“见您独身一人住在府内,不知家人如何安顿?”

      这位向来处理起大小杂事游刃有余、里外周全的老管家闻言、只露出个悠远又涣散的眼神,长吁口气:“老头子我又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老奴只有一个儿子,有幸能跟着将军为国效力,却不比您这般英武,也是他自己没那个福气,去了便没命再回来。”

      苦笑道:“可怜老奴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娘一口气没过来,也跟着去啦,如今也算是个孤家寡人喽。”

      谢鹤亭亲历过无数次这种身边兄弟的热血喷洒在眼前,越来越虚弱,直至冰凉、再无半点生机的过程,听着这平淡从容的语气,一时竟不知从何宽慰起。

      江秋莲亦是心情复杂难言,倒是不知何时醒了的谢昭跳下凳子、拉住燕管家的手,仰头糯糯地说:“燕伯伯,以后还有昭儿陪着您。”

      燕管家有些受宠若惊,没忍住轻轻抚了抚谢昭的脑袋,感动道:“老奴谢过小公子。”

      谢鹤亭倒不知对方跟自己还有这种渊源,“来的都是军中之人的亲属?”

      “回家主,这个老奴不甚清楚,找到老奴的时候,老奴也是想着之前犬子寄回的家书言语间对您多有推崇,老奴孑然一身无处可去,想着如今也算是帮他尽忠了。”

      谢鹤亭心中感慨万千,最后只道:“既有缘在此遇见,您只管安心住下,将昭儿当自家子侄亦无不可。”

      察觉出家主语气称谓的变化,燕管家眼眶有些模糊,又是一揖:“老奴何其有幸。”

      便退至一旁、接着照看炭火。

      谢鹤亭朝谢昭招手:“可睡醒了?”

      谢昭乖乖在他对面坐下,有些羞嚇。

      “开春后送你去念书,可好?”

      谢昭看了看他,嗫嚅着没说话。

      “昭儿有话直接跟叔父说便是。”

      埋头小声地:“我先前的功课学得不好。”

      江秋莲闻言正欲张口,却见谢鹤亭朝她摇摇头。

      “那昭儿是怕跟不上,还是不愿念书?”

      抬头认真道:“不是、昭儿想的。”

      谢鹤亭欣慰一笑:“那便好。

      之前都学了些什么?”

      谢昭彻底没了底气,耷拉着耳朵,看向江秋莲。

      江秋莲无奈道:“千字文断断续续学了几日,其余皆未涉及。”

      谢昭眼眶红红:“娘,昭儿这样,是不是不会有人愿意教导昭儿?”

      的确相差甚远。

      一般都中子弟这个年纪,早已对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和弟子规倒背如流。

      稍有些天赋的应已熟读蒙求、增广昔时贤文等。

      若准备开春入学的,定早就提前温习了论语、博学篇。

      眼看着孩子要在除夕掉金豆,谢鹤亭放缓语气道:“叔父过完年便给你请个先生到家里来,慢慢补,总能赶上的。”

      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

      “嗯。”

      雀跃道:“谢谢叔父!娘,昭儿能念书了!”

      江秋莲笑着:“那你可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切莫辜负了你叔父的良苦用心。”

      这边正张罗着燕管家去找习字先生,气氛融洽,对面两街之隔却是不同。

      裕王府。

      萧睿等了整整一日,都没人来传召入宫。

      忽略心底滑过的一丝失落,发觉不用进宫去故作兄弟情深,竟还有些不习惯:“孟余,莫非我这好皇兄真的怀疑本王?”

      孟余落下一子:“王爷宽心,属下担保,绝无露出任何马脚。

      纵是疑心便疑了,全无凭据,又能耐我们如何?”

      萧睿沉默不语。

      半晌抬眸:“今日过节,底下的将士们冬衣和赏银可都发放了?”

      “回王爷,您可放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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