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48 章 ...

  •   正月初四、依制复朝。

      才历经一番兵不血刃,这几日倒也算风平浪静。

      萧瑾在散朝前,吩咐小顺子去请了徐友之。

      进殿正要跪下,萧瑾便道:“徐尚书何必多礼。”

      这老头也不是迂腐之人,便也没假模假式客气。

      萧瑾抬手作请:“徐爱卿可用过早膳了?”

      徐友之心道稀奇,“臣却之不恭。”

      二人坐下,萧瑾不开口,徐友之便也当真放开手脚、专心用膳。

      两碗热粥下肚,接过一旁小太监递上的帕子试了嘴,也不漱口净手,只闭目养神,静待萧瑾吃完。

      半刻钟过去。

      萧瑾发笑:“这么些年了,您还是如此不拘一格、从未改变。”

      “敢问陛下今日因何事传召?”

      “不过是前几日新进贡来几坛上好佳酿,您为国事辛劳,又乃惜酒之人,朕特命人为爱卿留了两盅。”

      小顺子应声捧着个白釉梅花盖盒上前,徐友之起身打开,不待刻意吸气便可闻醇厚绵甜幽香,“是名酒桑落?!”

      “所谓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不知可合爱卿心意?”

      徐友之躬身道:“臣谢陛下厚爱,只是传闻此酒工艺繁复,需每至桑落时、取其寒暄所得,先以井水酿造、再经数次清蒸,静置数月方得半盏。

      无功不受禄,此物如此珍贵,臣岂敢厚颜相受?”

      果真是老狐狸。

      “徐爱卿何必客气?朕亦是有事相托。”

      “臣自当为陛下分忧。”

      “尚书不必紧张,朕知您非凡夫俗子、向来不掺和各党纷争,只不过是想给爱卿引荐一人罢了。”

      自己既不图谋霸业,又不行军打仗,引荐何人?

      “敢问陛下,这…?”

      萧瑾笑道:“徐尚书文采斐然,又有经世治国之能,却至今仍未收徒,可是如此?”

      徐友之也不含糊:“不敢隐瞒陛下,实乃臣眼光挑剔、性格古怪,尚未有合眼投缘之人。”

      “爱卿莫要误会,朕并无勉强之意,只是谢将军为我大梁出生入死,如今正为其侄儿求学之事忧心,朕实在见之不忍,不过是想试试、成全一桩美事罢了。”

      “不知爱卿可否给朕些许薄面、先考量一番,那孩子虽根基欠缺些,可朕观他心性品格皆是难得,若您见过之后,实在觉得不合心意、那便算了。”

      “臣知晓了。”

      行礼告退。

      小顺子担忧道:“陛下,奴才听闻徐尚书至今膝下无子、不管学问还是做官又都是一等一的,这些年京中不知多少想搭上线的高门大户送自家子弟前去,可连面都没见着。

      这……”

      “无碍,若是不成,朕也另挑了些学识出众、足已教授谢昭之人。”

      “那陛下何苦…”

      “择师,学的又岂止是学问?朕不过望他能跟在徐尚书身边,学到几分他的做人道理、品性风骨罢了。”

      那装酒的匣子可不正应了这老头上一世的结局——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试问身居中枢要职、权力漩涡之中,又有几人能如他一般出淤泥而不染、秉持年少初时心性?

      小顺子感慨道:“陛下为了谢小公子当真是煞费苦心。”

      萧瑾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两世都未有子女,往常也总嫌孩子吵闹顽劣,谢昭的确乖巧可人,自己看着也觉得亲近。

      可或许也是爱屋及乌罢。

      小顺子又道:“陛下,剩下两壶可需放进酒窖?”

      “不必了,送去谢府。叫他早做准备、往徐府一趟。”

      “是。”

      礼部。

      徐友之还未落坐,便听闻张瑄来述职了。

      张瑄候在门外,瞧见来人远远俯身一揖:“瑄见过先生。”

      徐友之走近了,冷哼道:“少讨巧卖乖,如今是讹上老夫了不成?”

      张瑄边随他进去边道:“古有承乾太子一字之师,先生教我祭祀之礼、又助我良多,怎当不起瑄一句先生?”

      徐友之胡子一翘,“读史倒是读得灵活,竟跑到我跟前引经据典、胡言乱语来了。”

      张瑄也不恼:“还请先生指正。”

      徐友之遂不与他争辩。

      “如今也算见过长官了,回去做事罢。”

      张瑄行礼告退。

      转身后心中却是感动:既没有刻意怜悯同情,也未觉疏远冷落,既关照了自己的情绪,又用言行表明没因张府之事态度有变。

      待进了隔壁几人共用的大殿,想着自己若是礼数不周,只更会被挑出错处来。

      作揖道:“瑄初来乍到,日后便劳烦诸位了。”

      无人应答。便泰然起身落坐,开始处理公务。

      待散值了,张瑄见旁边房里的人还未出来,便轻声进去,奉上杯茶。

      “怎的不回去?莫不是没地方住想赖上我徐府?”

      捋着胡须打趣般道:“倒也不无不可,一月二两银子即可。”

      狡黠一笑:“可还算童叟无欺?”

      定是怕自己不好开口、所以先开口了,又怕自己认为是施舍的嗟来之食心受折辱呢。

      张瑄温声行礼道:“瑄、谢先生关怀。”

      徐友之放下笔:“说吧,找老夫何事?”

      张瑄无比郑重道:“瑄特来谢先生前几日特意派人照拂。”

      徐友之心道,还算有良心。

      提笔继续,“举手之劳罢了。”

      又淡淡道:“如今想来早已有人为你筹谋妥帖,倒是老夫多此一举了。”

      这是看明白了张瑄背后有萧瑾撑腰。

      “不知瑄可有幸,日后常来找先生弈棋品酒?”

      徐友之嗔怒道:“原是看上了老夫千金难求的佳酿!”

      张瑄无奈苦笑:“瑄如今举目无亲,但求先生垂怜。”

      …此话一出,纵是徐友之也无法再冷言相对,“老夫知晓了,没其他事就出去吧。”

      这便是默认了。

      张瑄规规矩矩行礼退下。

      对方确为不拘小节之人,可自己也是实实在在敬重,虽是虚礼,但也是聊表心意。

      这厢小顺子见陛下今日忙得差不多了,便也出了宫。

      也算是谢府常客,门口守卫直接放行、又去告知谢鹤亭。

      二人相互见了礼,小顺子便道:“咱家今日前来,一为给您送酒,二为小公子之事。”

      “不知昭儿出了何事?”

      “将军莫要担心,小公子怎会惹事?是陛下怜惜,特为他寻了个先生。”

      谢鹤亭心中微动,“敢问是?”

      “礼部徐友之大人。

      陛下今日才开的口,现在特传咱家来知会您一声,也好叫小公子早作准备,过几日前去拜访。”

      谢鹤亭感激地抱拳:“劳烦顺公公跑这一趟了。”

      小顺子摆摆手:“陛下吩咐的事,咱家哪有不尽心的道理。

      不过陛下对此事甚是关心,这贡酒统共四坛,如今另一半儿已在尚书府了,只盼小公子莫要辜负了陛下一番苦心。”

      “我自当竭力而为。”

      便送人出府。

      一旁的燕管家接过酒,边随谢鹤亭往回走边道:“家主,这酒是贮藏还是?”

      谢鹤亭停脚,侧身抬手、轻抚坛边——

      不知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

      “嗯。走时带上。”

      燕管家心中莫名:听这意思,家主竟准备回北疆去?看京中情形,哪里是舍得放人的样子?

      谢鹤亭转身去了偏院、谢昭的书房:这孩子心中要强,除了除夕与春节两天,日耕不辍,如今千字文虽不说倒背如流,轻松背完也不算难事。

      三字经亦是磕磕巴巴读熟了,不过才记了一半。

      瞧谢鹤亭来了,谢昭起身道:“叔父!”

      因着答应他读书习字,这几日又时常亲自教导,谢昭待谢鹤亭已亲近不少。

      “嗯。昭儿,还记得除夕那日来家里的叔叔么?”

      眼珠子一转,随即点头:“我记得的。”

      “他给你引荐了位先生,只不过他声名远扬、对学生要求颇高,说要先考较你一番。”

      谢昭眼神由亮到暗:“叔父,可是昭儿…”

      谢鹤亭拍拍他的肩:“可敢一试?”

      “敢!”

      “欲速则不达,我们不必求多,这两日把三字经背熟即可。后天傍晚,待我回府、便带你去,可好?”

      谢昭抿着嘴:“嗯!昭儿会用心的。”

      正来送茶点的江秋莲在门口听完,进来放下马蹄糕,目露担忧。

      二人出了书房,江秋莲才道:“是那位萧公子?”

      谢鹤亭颇有些不自在,“嗯。”

      “那介绍的必是不俗之人,又怎看得上昭儿?”

      “嫂嫂不必紧张,此人虽与我素无瓜葛,但我观他行事落拓不羁,并非寻常读书人。

      说不准昭儿正对他胃口、破例收作弟子也不一定。”

      “总归是该去试一试。可若昭儿没能争气,可会给你带来麻烦?”

      谢鹤亭心道嫂嫂果然对陛下身份早有猜测。

      “萧公子本是出于好意,不会过于苛责。”

      江秋莲这才稍放下心来,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着急道:“我这便去托燕管家准备拜师之礼。”

      谢鹤亭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愣怔两息:若此事能成,谢昭在京中也算有人照拂,自己便可放心离去。

      翌日早朝。

      一人出列:“禀陛下,微臣要参礼部员外郎张瑄,与刑部侍郎瞿道文罔顾礼法、私德有亏。”

      呵!还真是一刻都等不得,这才消停了几日?

      “哦?”

      “陛下,此二人分明隶属两部,却日日同进同出、举止亲昵。

      诸多言行皆于礼不合、有碍百官威名,实乃不知检点、荒唐至极!”

      这也要拿出来做文章,还真是多管闲事……

      是本身古板尽职,还是受人指使、别有用意?

      又不知是为试探自己对张党容忍界限,还是有意报复、想赶尽杀绝?

      亦或是自作聪明,以为先前封赏不过是做做样子,对张家一系定欲除之而后快,递过来个由头?

      总归是既坏且蠢,愚不可及。

      本想一笔带过:“如今张府被查封、人丁凋零。张瑄借住友人家中,有何不可?此事朕亦知晓。”

      “陛下!万不可开此先河啊!臣也是忧心重蹈覆辙、又现暗中勾结、结党营私之事啊!”

      此话既出,原本可大可小的事便不能就这般轻轻放下了。

      张瑄的境遇自己岂会不知,哪来的银子在这京中安置宅院?

      有才出问题了。

      萧瑾知他二人高风亮节、君子之交,可非亲非故的中枢要员同住一府,拿到朝堂上,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再加上先前张泽一通胡话,现如今事实摆到文武百官面前,逼得自己不得不处理此事。

      心中不爽,语气真挚道:“你是?”

      殿内不知谁闻言嗤笑出声,群臣掩面勾唇。

      ……颜面尽失。

      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回陛下,臣乃御史大夫吴伯远。”

      “哦。”

      正四品。

      “你口口声声一心为朕,之前怎不见你弹劾那些瞒上欺下之人?”

      就算仅是出于职责,这不是马后炮又是什么?

      说白了,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辈而已。

      那人未料到萧瑾会是这种反应,即刻跪下:“陛下,是臣监察不利,请您责罚。”

      就等你这句话。

      “好,那便闭门思过三月,再官降两级,罚俸三年罢。”

      ——以后上朝也能站得靠远靠外些,省得碍眼。

      轻飘飘的一句,群臣哗然。

      水至清则无鱼,朝中官官相护、有所联结再寻常不过,几方较劲之下大多呈现制衡之势,只要不做的太过、触及皇权和朝廷利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更愿坐享此等微妙局面,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轻易出手打破平衡。

      这便是帝王之道。

      既为大家心照不宣沿袭多年、根本无法完全杜绝之事,又岂是小小一介言官能够左右的?

      任谁都知晓吴伯远只是走个过场客套几句而已,紧接着陛下理应给个台阶再宽慰一番,没想到萧瑾不按常理出牌,竟真的顺势怪到他头上。

      未先理会张瑄之事,却先处罚了他,还罚得这么重——被君王所厌恶,远比犯错还要严重的多。毕竟许多事都在萧瑾一念之间,吴伯远如今已彻底失了在陛下跟前露眼的机会。

      这一贬,估计再难起复。他这官途、也算尽了。

      陛下对张瑄,又岂止一星半点偏袒维护。

      看来这小子是动不得了。

      正有人要出言相劝,便听萧瑾道:“朕向来处事公允,张爱卿此般行事、确有不妥,但也情有可原。

      不知你们当中可有人愿意收留?”

      谁敢出来?谁又愿意出来?吴伯远有言在先,并非沾亲带故的,一但开口就像指认自己有不臣不轨之心似的。

      张瑄身份特殊,更显得出列之人居心叵测。如今他就像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也不敢沾手。

      可但凡跟他有丁点亲缘关系、又在朝廷说得上话的,不早就被削职的削职、流放的流放了?

      言官就是狠,简短几句话便把张瑄逼到了绝境,可谓杀人于无形。

      萧瑾故作为难地叹气:“莫非我堂堂大梁五品要员,竟只能流落街头?”

      张瑄心知如今瞿府是回不去了。可笑这熙攘诺大的京城,却独缺自己方寸容身之地。

      忽而一沉稳的嗓音道:“禀陛下,臣倒是与这后生颇为投缘,正欲收他作弟子,不若便来臣府中罢。”

      平素从不过问与己无关之事的徐友之出列,叫许多人都惊诧不已。

      没成想,这小子还有这等福气与造化。

      吴伯远自己算是被打入冷宫、前途尽毁,张瑄却分毫未伤,甚至凭白得了个徐友之做靠山,还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张瑄亦是讶然抬首,望着那脊背微驼、却气势不减的老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萧瑾抚掌笑道:“好啊,如今徐爱卿后继有人,朕心甚慰!”

      张瑄跪下磕头,鼻音浓重:“微臣谢陛下宽宥、谢恩师怜惜。”

      萧瑾满意点头,一锤定音道:“如此,此事以后便无需再提。”

      “众爱卿可还有事奏禀?”

      静默数息,小顺子一句无事退朝卡在嗓子眼,“启禀陛下,微臣请奏,年后回北境驻扎。”

      ……朝野侧目。

      哪有好容易才从那黄沙漫天、鸟不拉屎的地儿回来,又自己上赶着要去的?

      且他谢鹤亭如今似是颇得青眼,年前只不过是寻常回京述职,并非才打完仗、需按功行赏,竟能得陛下御赐府邸,又破例封赏家眷。莫说在年轻武将间,就是满朝文武中也还是头一个。

      常人难道不该借机在京城扎稳脚跟吗?

      亦或是陛下授意、另有安排?莫非陛下有意北伐?

      小顺子闻言一惊:谢将军圣眷正浓,这不是跟陛下对着干么。

      还是除夕那夜真有不愉快之事发生?可昨日二人提起对方、神色都是如常。

      真叫人看不透。

      一时担心陛下这回真的动怒,不免暗自有些战战兢兢。

      萧瑾也没弄懂,还以为他只依制一提罢了,“爱卿戍边两载,如今世道也算太平,何不多待段时日?”

      未料谢鹤亭却似态度十分坚决:“禀陛下,事关一方百姓安宁,微臣身为守城将领,不敢耽于京中荣华、偏安一隅。”

      小顺子听得焦急又不解,差点就要以为北境有什么能摄魂勾魄的绝色美人等着谢将军了。

      萧瑾亦觉出对方必有尚未言明的理由。虽说护卫百姓确为他本职,可现在又并非战时,守在哪里不是守?莫非在那蛮荒之地待了两年、还待出感情来了?

      且他家人俱在京中,究竟什么能让他如此果断将之抛却?

      事发突然,萧瑾觉着总要从长计议。

      自是不愿放人,“此事容后再议。”

      散朝后,萧瑾边往太和殿边狐疑道:“你说这谢鹤亭在想什么?”

      小顺子一回想:自从大梁安定后,戍边将领本就是流官制,谢将军待了满打满算近三载,也该在京中休养几年。

      “奴才斗胆,将军或与徐尚书一般、不喜朝中勾心斗角,更爱苍茫大漠?”

      萧瑾迟疑着轻轻摇头:“你道那军中便是个轻松去处么?

      北疆远在千里之外、天高皇帝远,当地官员各怀鬼胎,一方主帅既要周旋各方势力、又得统领诸将千军,也不比在朝中少费半点心力。”

      小顺子略一踌躇,出主意道:“陛下,奴才觉着既然将军没说,不如问问与他亲近之人?”

      总算听到句有用的。“去传钟达。”

      “是。”

      武将的脚程就是快些,小顺子派去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追到宫门外,才勉强拦住钟达。

      这人身形魁梧、皮肤黝黑,棱角锋利、骨若刀削,扑面而来便是难以遮挡的煞气。

      加之等在殿外时也是巍然挺立、不苟言笑,就连小顺子都没那心思开口搭话、多说几句。

      进门便结结实实的给磕了一个。

      萧瑾心中好笑,还真是和那人一般无二。

      抬手道:“钟爱卿请起。”

      钟达遂起身,也不奉承客套,就那么定定一站、等萧瑾开口。

      “今日诏爱卿前来,实为朕有一事不解——

      你可知谢鹤亭为何执意要回北疆?”

      只见他脸上罕见露出了点表情,眉头微蹙、似困惑似担忧:“回陛下,末将不知。”

      ……

      小顺子在一旁给二人递台阶:“还请钟副将讲些您知晓的。”

      萧瑾已不指望这闷葫芦能说出什么来,伸手去够放的远些的一本奏章,不料抽出来时推倒了旁边摆着的书册。

      “啪嗒”一声,萧瑾闲时常翻阅的那本历代疆域志掉在地上,夹在其中的纸张飞旋着落在了钟达身前。

      小顺子正想下御阶去拾,钟达近水楼台、下意识弯腰捡了起来。

      目不斜视地按折印重新叠好,躬身上前、递给小顺子。

      萧瑾眉目间的慌张神色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故作无事发生般、继续翻开手中折子。

      殿下之人却忽的开口:“顺公公,这些年跟着将军,除了驻军打仗、便是偶尔随侍去寻些东西。”

      萧瑾抬头:“寻什么?”

      “回陛下,前年、大军班师前夕,臣随将军策马千里至昆仑山,几经周折寻得只金丝玉枕;

      去岁,为在南普陀寺方丈处求一尊玉观音,将军带属下日夜兼程、特意绕道思明州。”

      不顾萧瑾的反应,自顾自道:“回京述职前,又听闻蜀地竟长有百年血灵芝,将军便跋山涉水、历经凶险,方采得一株。”

      小顺子没忍住喟叹道:“据说那血灵芝多出自极阴极寒之地,未曾想竟乃谢将军亲手所摘。”

      钟达的话从方才就开始多到反常,闻言抱拳道:“公公所言甚是。

      也是看守城门的小兵回来提了一嘴,听见个游历四方、倒卖药材的商贩与人唏嘘不已,说西蜀当地有砍柴的村民在山里见着了好大的血灵芝,定可卖出天价,但那樵夫不通药理,待事后知晓、再想去找,却已是无路可寻。

      一传十、十传百的,总有人想去碰碰运气,可从未有人真能找到,山中猛兽毒蛇多,能毫发无伤、活着回来的都寥寥无几。

      为能及时赶上大军,将军与臣抵达之时已连夜奔波数日、干粮所剩无多,本以为进深山中即可寻得,没想到在山里一耗就是四日。”

      小顺子和听说书般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还真是传得神乎其神。

      那后来又如何了?”

      “前两日没找到,夜里又恰逢大雪封山,将军与臣失了方向、难以支撑,索性保命为先,结果却在躲避的山洞中寻得一株。”

      “想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山洞潮湿阴冷,又不至于被冻死,正适宜血灵芝生长。”

      小顺子唏嘘不已,既为这番遭遇,又为谢将军待陛下之心——

      原来那贺礼后面儿还有此番渊源。

      萧瑾干涩道:“那块墨玉…”

      钟达一点即通,“回陛下,将军说泰山郡离京城不远,若快马加鞭,两日一夜即可来回,故而亲去当地寻了买来。”

      萧瑾还记得他说“回京途中偶然所得”的轻松语气和一派淡然的模样。

      寒冬腊月,本该在府中安心养伤,却为这么块破石头劳碌奔波。

      不禁轻轻呢喃出声:“何故如此?”

      只身入险境,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且各地有名、难得的宝贝不少,却偏是它们。

      似是料到萧瑾会有此问,“启禀陛下,将军说陛下坐拥天下,宫中不乏珍奇之物,却大多华而不实。贺礼倒不如挑些于您真正有益的。

      搜寻这些,只愿陛下能日日安枕、无病无忧,也算是尽番心意。”

      萧瑾从小虽不算体弱,可也称不上强健,自从当上储君后就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思虑过多、又睡眠不佳,身体底子就更差了。

      钟达说罢竟单膝跪地,抱拳恳切道:“还请陛下恕微臣失言多嘴之罪,末将虽不知将军为何自请回疆,但将军待陛下之忠心、一言一行微臣皆看在眼里,末将愿用项上人头担保,将军绝非那等心怀不轨、拥兵自重之辈。”

      原来是怕自己疑心谢鹤亭、替他表忠心呢。

      可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萧瑾更知晓谢鹤亭的一片丹心赤忱了。

      示意小顺子亲自将人扶起来,郑重道:“你待你家主将之心、朕也看在眼里了,看来他向朕引荐你,也算没看错人。”

      钟达听完先是松口气,却又狐疑,将军这回难道竟不准备带上自己?

      萧瑾对小顺子道:“送钟副将出宫罢。”

      钟达从太和殿出来,莫名有些不安,实在按耐不住、回家提上年礼就去了谢府。

      见了人也不客气,不待寒暄便开门见山道:“将军今日早朝是何意?”

      谢鹤亭不禁莞尔:“你怎的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一人留在京中?”

      猜测被坐实,钟达一时不免有点激动:“将军果真是没想带上属下?这又是为什么?”

      谢鹤亭稍一思忖:“可是见过陛下了?”

      钟达这才坐下,语气冷静了几分:“陛下宣我觐见,本以为是心生猜疑、想打探将军意图,但竟像真是只好奇一问。”

      谢鹤亭安抚道:“不必担心,陛下不会如此。”

      钟达想起飘到自己脚边的宣纸,最后还是开口道:“将军,今日我无意间瞧见御案之上有张字条。”

      “嗯?”

      “上面只简短两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谢鹤亭为之一怔。

      钟达继而道:“属下不识陛下字迹,不知是陛下手书、还是他人赠予?

      可陛下若是看上了什么人,何不直接纳入宫中?”

      “坊间传闻都说,陛下心悦张家那位。可处理张府之事时,陛下对她亦是秉公处理,并未特殊照料、法外开恩。

      难道是朝中哪家又想往后宫塞人?”

      待发觉说到口干舌燥都无人应答,钟达才道:“将军?”

      谢鹤亭似神游天外。

      钟达拔高了调子:“将军?!”

      谢鹤亭侧首道:“京中局势变幻莫测,只有留你在陛下身边、我才信得过。”

      话头怎么一下又跳回去了,将军到底听没听见自己方才所言?

      倒也顺着谢鹤亭道:“将军可是要回去办什么事?您放心去便是,属下定不负您所托。”

      谢鹤亭含糊不清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你只需安心待在京中,其余我皆已安排妥当。”

      钟达颔首:“末将在此等将军归来。”

      谢鹤亭喝了口茶、又没应答。

      ……

      小顺子见钟达走后,自家主子拿着一本折子、已经看了整整一刻多钟,小心翼翼开口道:“陛下可需用些点心、歇息一阵?”

      萧瑾垂眼,又瞥见方才那宣纸上早已风干的墨迹,忍不住讷讷道:我情复何似?

      “陛下?”

      索性放下奏疏,忽道:“今日便把冰枕换上。”

      “是。”

      “血灵芝送去给陈老,请他炼进药中。”

      “是。”

      “那观音你也寻个好地方摆着吧。”

      “陛下,奴才知晓了。”

      至于那玉……日后再说吧。

      “你说这谢鹤亭,既如此有心,可又为何不愿留在朕身边?”

      陛下这是承认了?!没想到一国之君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

      小顺子也没经验,努力思索道:“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将军或是想建功立业、也好为您多尽份力吧。”

      萧瑾再不情愿、总不能把人拘在这方寸之地。谢鹤亭合该做那辽阔天空、俾睨天下的翱翔雄鹰,若被折了翅膀,此生定不会快意。

      微不可查叹息一声:“也罢。”

      礼部。

      张瑄甫一跨进门,前几日还对他不屑理睬的几位同僚便围上来,个个儿拱手笑道:“真是恭喜张兄了!”“张兄好福气啊!”“还要劳烦张兄日后多多提携了!”“……”

      浑然不复往日高傲。

      张瑄虽知人性本就如此,却还是心中芥蒂,不欲多与他们客套:“瑄谢过诸位,便先去徐尚书处了。”

      说罢一揖转身,徒留几人在原地自讨无趣。

      扣门进了徐友之的房间,跪拜道:“瑄谢先生解围之恩。”

      徐友之抬眼:“又不是行拜师礼,你如此郑重其事做甚?”

      张瑄起身,规规矩矩道:“瑄有自知之明,张家大厦已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若非陛下与您照拂,瑄早已活不到今日。”

      徐友之不咸不淡道:“既知晓自己如今处境,还待他们如此冷淡?”

      一门之隔,显然徐友之方才都听见了。

      张瑄快言快语:“他们待瑄如此,不过是看陛下与您的颜面,既非真心相贺,又何需多费口舌?”

      徐友之声名在外,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如今还是孑然一身,既收了张瑄做徒弟,那必是倾囊相授、且当作亲子般对待了,那几人这般行径也不难理解。

      徐友之对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十分赞赏,难得严肃道:“既想要人真心礼敬,日后便踏实静下心、拿出些本事来。”

      是劝自己勿要沉溺于旧事罢。

      张瑄恭敬一礼:“瑄、谢先生鞭策。”

      徐友之低下头继续手中事务:“散职后便尽快去收拾,老夫可不会等你用晚膳。”

      这就是叫他今日就搬进徐府了。

      “是。”

      当日傍晚、张瑄一进瞿府,瞿道文身边那小厮便上前来:“张少爷回来了!少爷吩咐打包了些东西,放在前堂呢,您可去瞧瞧看是否还差什么?”

      张瑄便见地上有两个箱子,装的是六礼束脩。

      应是知晓自己囊中羞涩,特意早为自己备好了。

      又听那小厮继续道:“您若还有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马车已候着了,等您收拾好、随时便能出发。”

      刑部自然不比礼部,只要不逢年节祭祀、外邦来使,倒还算轻闲,瞿道文估计此时还在忙着。

      张瑄心中一暖:“代我谢过你家少爷。”

      那小厮边跟着张瑄往他卧房走边道:“张少爷何必客气。”

      “不必帮了,我身无长物,整理起来也不累人,你先去忙吧。”

      一个时辰后,徐府门口。

      张瑄跳下马车,正欲上前,那看门小厮便迎过来道:“可是张公子?”

      张瑄点头。

      “快随奴才进来吧,老爷等您好一会儿了呢!”

      张瑄和身后的赶车马夫面面相觑,那小厮又道:“张公子请先进,奴才这就命人把东西搬进去。”

      张瑄朝二人道:“有劳了。”

      头一遭进徐府,张瑄略打量一番:倒也算宽敞,不过与其他三品大员府邸相比应是低调得多。

      拐弯进了前院,有一两鬓斑白的老者过来接应,那小厮便折返:“张公子,老爷在书房等您。”

      “敢问老伯贵姓?”

      “您不必如此客气,老奴姓唐,公子唤我唐管家即可。”

      张瑄颔首致意:“有劳唐管家了。”

      待到了门口,张瑄独自迈入,不禁为之震撼:这书房竟比前堂还要大,颇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思。

      里面整整两面墙的木架子上都码着书。

      另一侧是个宽敞的卧榻,上置一张棋桌。

      靠中央摆了个案台,张瑄莞尔——

      和那棋盘上一样、也放着个酒瓶。

      忽的从书架后面窜出个脑袋:“怎的,老夫这书房如何?”

      张瑄闻声望去,竟发现就连他站着的地方、架台间隙都放了个杯子,想里面也装的不是茶水。

      “瑄见过先生,这书房甚为宽敞。”

      徐友之放下书,端着杯子走到案台边坐下,“你既唤我先生,拜师礼可备好了?”

      张瑄恭敬道:“已一道带进府了。”

      唐管家端着茶盏进来,张瑄还以为是在给自己上茶,见他没有要动作的意思、徐友之胡子又翘到天上了:“傻小子,还愣着做甚?”

      唐管家和蔼提醒道:“公子,该奉茶行礼了。”

      张瑄如梦初醒,手执茶盏走到徐友之身前,跪下躬身道:“弟子请先生喝茶。”

      徐友之接过、十分嫌弃的咂摸了一口,便又重新端起那酒杯,“起吧,去安顿好了来用膳。”

      张瑄又感动又好笑,竟是连走个过场都不愿,懒得多饮哪怕半口,那酒便真的如此好么?

      唐管家带他进了后面的院子,边走边念叨:“老爷虽不说,可老奴看得出,公子要来他心里十分高兴。”

      张瑄笑道:“先生性情本就如此,瑄知晓的。”

      唐管家认同地点头,“今日老爷一回府、就吩咐我们着手收拾院子,又一个时辰前就派人在门口候着,只是时间仓促,您若还缺什么只管叫小厮再去采买。”

      二人过了拱门,唐管家道:“您瞧,这是府内最大的院子,不知公子可还欢喜?”

      张瑄下意识问:“为何先生不住?”

      一般主院都是一家之主的居所。

      唐管家叹了口气,“公子有所不知,老爷先前觉得这院子离夫人的住处太远,便一直多在夫人隔壁的院子处理公务,后来夫人去了,老爷也没再搬动。

      您便安心住下罢,这是老爷特意指的地儿哩。”

      怪不得传闻都说徐尚书爱妻如命,自十几年前夫人病故后,竟连子嗣传承都不顾、至今仍未续弦。

      “唐管家应来府中许久了?”

      老头目光悠远:“想当年老奴跟着老爷上京赶考,还是甚都不懂的个愣头青,如今、都老喽!”

      摆摆手,“公子,老爷虽嗜酒爱书,有挚爱之物相伴,看似活的快意不羁,可老奴瞧着却有些心疼。”

      走过假山小池,行至房门前,推开道:“如今公子您来啦,这府里好歹终于多了点人气。”

      张瑄环视四周:整间屋子十分整洁明亮,所需物什一应俱全,陈设摆放的总体宽大、细处密集,透出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

      卧榻是悬着花卉草虫双绣纱帐的拔步床。夕阳余晖从竹窗挥洒进来,那木桌也落满了细碎柔和的光斑。

      上面摆着一张微黄的素绢,旁边有枚端砚,笔筒里插着几支狼毫。

      “谢过唐管家,瑄很欢喜。”

      唐管家笑道:“那公子先去沐浴修整,老爷今日特意吩咐了晚膳推后一个时辰,不必着急。”

      才到此地不足半个时辰,张瑄却有些眼眶发湿:“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