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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出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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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快半身入土的陈老,也算见过不少死别生离,此刻却忽的生出几分酸涩来。
也不知这将军豁出性命所为的,仅是戎马多年守护着的江山,还是那高坐堂上之人?
陈老早些时候曾自以为瞧出些端倪来,这两日却觉得这殿内外二人的弯绕心思,似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
世人皆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若是连当局者都难以摸清其中关窍,自己一旁观之人又怎配多言?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陈老现下只盼着拼了一身本事,能叫这位多撑些年月。
“把药送进去罢。”
小顺子领命:“是。”
短短数息,前殿陷入了一阵叫萧瑾莫明心慌的寂然。
陈老心中思量万千,话转到嗓子眼儿又被咽回去。
萧瑾自是不知,难得露出几分卸下防备的亲切:“近日辛苦陈老了。”
陈老一揖:“谢陛下关怀,此乃微臣本分。”
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医者一道,实则是为明知不可为之事。
老臣年迈,又学艺不精,只怕有朝一日犯了糊涂,届时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动怒伤身,臣这把老骨头,自是万死不辞。”
萧瑾亦听出其中意有所指,但忆及上一世他令人唏嘘的结局,并未深想——
此人本就如其言那般,铮铮傲骨、不畏生死。
只当是老者的一时感慨、唠唠心事罢了。
便宽慰道:“陈老言重了,您定当珍重自身、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朕定不会让往事重现。
陈老心绪又复杂了几分,只得跪下行了个大礼:“追随陛下,臣之幸也。”
此刻谢鹤亭也从殿内出来,亦叩首道:“微臣谢陛下赐药。”
小顺子鬼使神差地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来,嘴张张合合才发现根本与自己无关,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瑾嘴角一勾:“瞧你们今日这一个个的,直叫伶牙俐齿的顺公公都不知所措了。”
小顺子这样反常,总归还是因为有几分心虚在,不过侍奉萧瑾多年,调整起来也快,只故作镇定道:“奴才对陈老太医所言深以为然,这才跟着以表忠心呢!”
萧瑾嘴角弧度更大了些,看着殿下三人,心中亦是熨帖:“尔等皆为朕亲信之人,往后不必如此多礼,都起身吧。”
各怀心思的几人这才站起来,谢鹤亭抬头,看着萧瑾眉眼尚未来得及完全敛尽的笑意、舒展温和的面容,眸色渐深:可惜自己终究是食言、负了陛下的一番真心。
一旁的二人,闻言亦是默然不语。
萧瑾却并未在意:“宫外朕已打点好了,自有人为谢爱卿引路。”
“谢陛下厚爱。”
萧瑾早习惯了对方寡言少语,若是这人装作受宠若惊冒出来几句好听话那才稀奇:“嗯,你们便先退下吧。”
这话自然是对陈老和谢鹤亭说的。
小顺子乖觉地回到御案一旁,熟练地开始研磨。
二人一路无言,直至出了大殿,到了宫门要分开之时,陈老将先前那白瓷瓶递给谢鹤亭:“谢将军,此为温经通脉之用,一日两次,直接吞服即可。”
又从怀中掏出个更小巧些的墨色瓶子:“毒发之时便服用一粒,以水吞服为佳,若内力实在难以压制、绞痛呕血,则可再添一粒。”
谢鹤亭一一接过,拱手真心实意地:“晚辈在此谢过。”
陈老瞧他这副淡然模样,心中更是不忍,微不可查摇了摇头:“谢将军,纵使是为了大梁与陛下,你也切得对自身更珍重些。”
谢鹤亭听出他弦外之音,对自己昭然若揭的那点心思一阵苦笑。
见对方脸色难看,陈老言归正传:“此丸药性猛烈,虽能暂时压制毒素,但饮鸩止渴并非上策,谢将军切莫过于依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多用。”
眼前年过半百之人对自己细细叮嘱、面露担忧之色,谢鹤亭恍然间似瞧见了家中长辈:“晚辈知晓。”
陈老望着他唇色略显苍白、却脊背直挺、神情坚毅,不过舞象之年,却……
斟酌再三,避开对方的目光,狠心直言:“谢将军,若是有朝一日到了五感衰退的境地,则此药不灵。
请务必及时传信于老朽,再寻他法。”
此药不灵——
药石罔医。
再寻他法?
下猛药吊着一条命罢了。
谢鹤亭岂会听不出陈老未尽之言,淡淡颔首道:“劳您费心了。”
陈老听着谢鹤亭从头到尾几乎未有转变的语气、仿佛马上命不久矣的是旁的什毫不相干之人,叹惜中又多了几分赞赏乃至钦佩。
莫说朝堂上,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摇了摇头:“谢将军高义,只怪老朽学艺不精、相助甚微。”
谢鹤亭竟觉出话中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扯出抹笑:“陈老无需介怀,是晚辈福薄。”
陈老只拱了拱手算作告辞,转身未行几步,终是没忍住深深叹了口气。
谢鹤亭则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兀自走向宫门。
才踏出不久,便瞧见停在赭色墙边的银顶暖轿、和静立其侧等待的黑衣银面人。
心中一暖:宫闱之内,只三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此举是明晃晃的违秩。
走近了,为首之人朝自己抱拳一礼:“将军请上轿,便由属下等护送您回陛下所置宅院。”
瞥到随着对方抬手露出的半截袖口上所绣云纹,谢鹤亭心中便暗自有了较量——
身为武将,对于皇家死侍,这支诡谲隐秘、却不容小觑的队伍,还是有所耳闻。
他们个个武功深不可测,虽只在暗处,但凡出手却向来狠决、一击毙命。若不想给个痛快时,多的是血腥残忍的法子能叫人生不如死,说是手段阴绝也不为过。
只是就连高官权宦都百闻难得一见的人物,却被派来给自己驾车引路,萧瑾对自己这般精细小心呵护,谢鹤亭一时既好笑无奈、又有些感动。
紧接着便是难以抑制的黯然——
这样的好,让数年冲锋陷阵、铁骨铮铮的谢鹤亭情何以堪?
自己现在,与半个废人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