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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明日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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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歆站在地府第一殿的白玉柱顶,负手而立,喜服像是被钟山兽的血水染红而成。
众人还以为他是发挥了阎王爷的本领——毕竟他是所有阎王里唯一能震住孽镜台的那位。大家以为是他设了屏障,让钟山兽休想强行破关。
这冲撞持续了约有一刻钟,受尽烈火极刑的兽类奇丑怪绝,不顾一切地迎头撞上透明的阎王殿门关,尸首就顺着透明壁障滑跌下来,或是在空中爆体而亡。
众人见蒋歆在白玉柱上气定神闲,还以为是他早有预料,想出手助蒋歆,可发现好像没有自己什么事,只能变成围观者。那时这些人还没有料想到这一壮烈场景的背后是蒋歆在一手谋划,觉得蒋歆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还能毅然决然地冲上前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其品质实在值得夸赞。
可很快,有人发现蒋歆并不简单。他一直嘴唇轻动,像是在念诵什么。在众人所没能看见的地方,地府第一殿的宽案上,生死簿正无风却簌簌地翻页。
清点上前自寻死路的丑兽,约莫三四十头,恰好不多也不少,多得可以引起骚乱,少得只需一刻就“清理”完毕。见后方没有兽潮,众阎罗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然黄沙中忽现一巨掌,正朝第一殿殿门关伸开五指虚抓下来。
只见蒋歆从白玉柱上一跃而下,闪身躲过那巨掌的握抓,落定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狂笑起来。笑之猖狂,不禁弯腰,嘲笑这巨掌之笨拙,嘲笑持有巨掌之人竟然是如此的行事作风。
方才拍下的是左掌,天边此时又现右掌,双掌合拢,将那堆欲要放肆的丑兽拢在掌心,略一挤压,双掌散开时便是一地齑粉,混入地府黄沙,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有人指天,与旁人说,这是酆都大帝现身。正要因酆都大帝干净利落的消剿而散开之时,蒋歆的笑声不绝,引来众人注视。
他在笑中抽空唿哨唤来他的幽灵马,三百余匹,竟也是头也不回地往两根玉柱中夹的关隘口撞去。肝脑涂地,又是新的死尸遍野。这时有人要上前去拦住蒋歆,却始终无法靠近蒋歆,中间仿佛隔有一道空气墙。
阎罗王饲养的幽灵马可往来阴阳,是仪仗之物,所以当幽灵马在没有通行证也没有准许的情况下逆闯时,关口马上松动,更别说幽灵马上皆佩有秦广王的法器,用以增强马匹闯关的威力。
在撞至一百五十余匹时,第一殿的阎王关已经被撞开裂缝。至两百匹时,裂缝扩大,可过人。至三百匹时,已有小十匹通过缝隙往外逃去。最终,阎王关被阎王的马强行闯破,关外的鬼魂不知发生何事,又缺乏自主的意识,一时间尽往关内涌入。
后八大地狱的阎王皆不在他们镇守的本地狱,最后一道关的转轮王仍在交接中,连阎王印都没拿到,秦广王又不司其职,不开孽镜台,故所有鬼魂直穿所有阎王殿,竟然是直接过了所有鬼门,冲去轮回之所。
此谓“蒋山大赦”的由来。那一次,蒋歆放走数百万生魂,未经审判就将他们送去轮回。虽然只有一次,可这传说便永永远远地流传了下来。
有阎罗王回过神来,蒋歆这是犯了大罪啊,怎么突然就触犯了地府的条例?可这样癫狂的蒋歆让众人有所忌惮,因为蒋歆在差使他的所有马儿自杀之后,竟然挥鞭在地,大有一种不放众人离开的气势:“诸同僚,这热闹看得尽兴否?”
“蒋子文!你这是发哪门子的疯?!”之前教他如何向月老请吉日的五官王吕岱怒不可遏,他生前也是心狠手辣之辈,欲要召来他的鬼兵先行一步镇压住蒋歆,因为如果酆都大帝追究起来,这蒋歆的婚宴一事大多还是他教导的,还不如不教,让蒋歆这人钻了空子。
“你看我哪像蒋子文?”蒋歆不由失笑,“我要真是蒋子文,为何我是老一,掌镜定生杀?蒋子文生前不过是个骨清身弱的滑稽之辈,你向来看不上的,你忘了吗?”
吕岱被堵得脸涨通红,他回道:“咱们阎罗怎么还分三六九等……”
“可事实就是要分的。不过,我也不屑做这劳什子阎王东西,你看,酆都王不还正在抓我?”
蒋歆说时,身形步法还在灵活地闪避空中巨掌的捉击,身若游龙,换其他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的确不像人世传说的蒋歆。说他是为数不多有正名的阎王其实也不准确,他真实究竟是谁?这事非上古之物说不清楚。
就连他手上那鞭也让人陌生得紧。现在想想,那鞭黑如玄夜,鞭上有鳞,挥舞折光时熠熠生辉,像星子一般。这很难说不是从什么奇兽身上剥皮抽筋做的武器,可这鞭子是随蒋歆下地府来的,来历成谜。
现在这场合轮不到吕岱喝骂。长鞭擅远不擅近,所以蒋歆将鞭折数道,竟凝成玄剑,向巨掌劈去,硬生生砍下巨掌的一截小指。众人连连倒吸气,有明白事的已经往后退,防止此事波及自身。
砍断的小指没有立刻落地,而是化作一个肉色圈环,绕着蒋歆的剑锋往上,试图捆束住他的手。蒋歆在圈环即将触及他手之时陡然松剑换手,错开这狡猾的圈环,又挥剑改鞭,鞭身拉长之后,如蛇一样捆绕在圈环上,多方向往外使力,竟将这圈环硬生生扯碎。
黄沙天里传来一阵平静的语声:“蒋歆顽劣,以婚事为由,大破地府关口,改罪犯之命格,抵抗捉拿,当除神格。其他诸神仙退散。”
退散?还能退到何处?但既然酆都老儿这么说了,来喝喜酒的人都变逃窜的人,只能尽量往远处散开。大破的地府关口里不停涌进鬼魂,有些没有头绪的鬼在第一殿徘徊,而在这鬼流之中,蒋歆停鞭伫立,与那静止的大掌形成无声的对峙之势。
说是速速退散,两息之后,天地四方便射来陨铁锁链,有些从地底破土而出,有些从天际垂直刺穿,更多的则是从四周的虚空中凭空出现,仅一眨眼间,蒋歆就被数道锁链贯穿并钉在原地,像被万针穿心的布偶。
众人左顾右盼,以为这蒋歆使了分【隔开】身之术,所以要瞧瞧他究竟逃到了何处。可怎么看也没看见其他处的蒋歆。难不成他化身成鬼魂的模样,随着汹涌鬼流一起逃走?
有锁链从面部穿过,将舌头也锁住,蒋歆却还是咧出一个诡异的笑。他手中的黑鞭像有生命一样游动起来,虽然主人的虎口已经被锁链贯穿,但这不影响玄鞭自身的发挥。它分裂成细如发丝的数股,反缠上锁链,细丝紧紧地锁箍着每一个锁链的关节,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贯穿手部、大腿和躯干的锁链碎成小节。
蒋歆的手从锁链中解脱出来之后,他亲自拔出贯穿脸部的锁链。他们本就不是人了,地府不论鬼差还是更高的官,充其量就是灵体而已。大家为了演得自己像人,就将灵体往肉身的样子模仿,可以流血掉肉。但像他这样好战的家伙,根本是连痛觉都不会留的,所以这些锁链只是拖住时间而已。
不过他现在还不能顾他全身的血窟窿,因为酆都大帝是拖住他的时间,给接触镜灵创造机会。秦广王府上上下下被蒋歆布了禁制,可整个地府都是酆都大帝的地盘,禁制拖不了酆都大帝几时。
那些断裂的锁链碎一地,轻轻颤动的样子仿佛还在挣扎着想要重新黏合,但始终没办法。蒋歆在婚礼布置时交给鬼役用来布置秦广王府的红线是用他的血泡过的,说起来蒋歆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血让酆都大帝他们很头疼呢?
这还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孽镜台说他是烛阴转世,那蒋歆是要犯作的。那是他还没有杀过镜灵的时候,地府偶有凶兽闯入,那次是穷奇——说来穷奇在人世的栖息之所离钟山是不远的。蒋歆与穷奇大战一昼夜,后来蒋歆将那穷奇打回了地上,因为他查看生死簿,穷奇竟然在名册之上,却没到该死之时,所以他还不能将这物给一剑捅穿了,得放回去。
那次蒋歆被咬得浑身是血,去酆都庙报战果,而那酆都老儿连庙门都没让他进。蒋歆半跪在庙门前,将战况一一汇报完毕,可酆都大帝没想到他竟然是把穷奇放回去了,蒋歆说这是生死簿定的,酆都大帝冷笑一声,说到底是生死簿定还是你想定。那时蒋歆并不理解酆都大帝的话,只觉得这老儿莫名其妙的。
酆都老儿不说话,蒋歆就不能走。无聊之余,蒋歆用酆都庙前种的一片血滴花擦剑,这穷奇的血极为滋补,竟然催发了当时还是绿叶期的血滴花。蒋歆好奇用自己的血滴上去,却发现那血滴花整株地枯萎了。
如今酆都大帝要攻进秦广王府,可蒋歆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进去。还好他穿着喜服,流血也看不清晰,只是脸上、脖颈的贯穿血洞有些骇人。
大家见蒋歆鬼魅般踏进他的王府,应该是要与酆都大帝战第二轮。
而那镜灵已经不知所踪了。天上的巨手松弛地微张,左右轻轻摇摆,好像是在犹豫的样子。
“蒋歆,交出孽镜台。”酆都大帝那淡定的语声直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它就在我办公的大殿里,你不是已经派人去取了吗?”
判官之一的崔判官刚才早已不在围观,而是被酆都大帝派去收缴蒋歆的生死簿,以及确认孽镜台的下落。
“灵体。”
“他就在那里啊。”
蒋歆掩住自己脸上的血洞,可舌头上的窟窿是堵不住的,说话时往外淌血,而这伤口一时半会难以愈合,看起来很像身负重伤。
顺着蒋歆的视线,巨掌毫不犹豫地拍落下来,击碎喜堂。结果蒋歆说:“你把我的王府全拍扁了也找不出他,不如乖乖出来和我再战。”
这巨掌还真如蒋歆说的那样,从前殿开始,几巴掌下去,地府虚幻的建筑灰飞烟灭。可那巨掌打上蒋歆在府中设的红线,像是被钢丝硬生生切割一般,手上伤口不断。
蒋歆边笑边随着那巨掌遗留的废墟往里走,他策划了整整几百年,期待这一刻已经许久许久了。
在将他与镜灵日夜朝夕共寝的后殿击碎后,巨掌被收回。整座秦广王府被夷为平地,只剩一堵高墙,让外边的人看不清里面的场景。
黄沙天里走出这巨掌的主人。那是一张让人很难记住的平凡的面容,只有身着的官袍能昭显他的身份。酆都大帝总是这幅衰老的样子,就算他能随意地化成任何世上最有记忆点的面容,他也不会去这么做,因为他是东皇大帝的双胞胎,或者说,是分【隔开】身。他永远也只是东皇大帝意志里冷酷又细致的那一面,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社交,也就无从改造自己的躯体。
“东皇去找他了。”
酆都大帝拢起双袖,他的双掌鲜血淋漓。他对自己被伤害这一点感到很陌生,他在这里做阴界的主人太久,竟然连血是什么滋味都忘了。他很为老不尊地舔了一口掌心的血液,随即立刻啐出来。
“臭虫的味道。”酆都大帝评价。
蒋歆饶有兴趣地向酆都大帝走去,嘴上不忘说着:“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非要去用舌头尝尝,不是自找的吗?”
“你是我养大的。”
“那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什么叫‘养而不教’,你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