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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明日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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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酆都大帝所说的“养大”,蒋歆不以否认。
毕竟蒋歆初入地府时,尊贵的酆都大帝亲自关照,亲自任命,甚至还打点好一切。蒋歆活着的时候充其量只是个风流的平凡之辈,喝过孟婆汤,前尘往事和他已经没有关联了,也忘了许多事。叫蒋歆又想起一部分身为人的感觉的也是酆都爷,可后经检验,蒋歆知道,酆都大帝只是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名为蒋歆的躯壳里,借他那适合成神的身骨一用。
酆都老儿站在废墟中央,破碎的花草红灯笼都与泥瓦摊成破落的地席。他朝蒋歆招招手,娓娓道来:“我一直相信我们之间并无分别,人有转世进畜生道,而畜生也可转世为人。没想到仅仅是孽镜台映照出的一次前世,就让你生出如此逆反之心。蒋歆,你地上地下的时间加起来,为人已逾数百载,做人有什么不好?成神又有什么不好?”
“还好没有让外人听见,酆都爷竟然以情动人。”蒋歆呵笑一声,这酆都大帝要和他打嘴仗自然是很好的,但前提得是酆都大帝寻找孽镜台的镜灵,而不是东皇大帝。
东皇在人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典故,种种典故都昭示他是这世上法力最高的神,有传说他是人皇黄帝,也有传说称他就是上古大神的聚合。酆都大帝只是东皇分裂出的一部分,蒋歆与酆都大帝也有接触,可酆都大帝背后的东皇就让蒋歆感到有些棘手了。
这秦广王府里没有东皇来过的痕迹。东皇会追去哪儿?蒋歆拖住酆都大帝的同时,这样想道。
当时刚换过另一套喜服的镜灵站在门前久久不动,府外血雨漫天,他还未怔愣多时,就被一只兔子吸引了视线。这地府下怎么会有兔子?而镜灵再定睛一看,他可见其前世,遂辨识出他不是普通走错的兔子魂魄,是蒋歆刻意安排来的。
这兔子在秦广王府被豢养许久了,对秦广王府的构造了如指掌,它动动耳朵,向某一方向跑去,示意镜灵跟上。
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越过府门,他恰好能看见玉柱顶的蒋歆,那么志在必得,那么不顾一切,可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他不该出现在那儿的。蒋歆什么也没知会镜灵,镜灵按理说不应该再受蒋歆摆布了,可他心中还仍存一点执拗,他不相信蒋歆能装那么数百年,用虚情假意骗一个从没有过爱的体验的死物。
镜灵快步跟上兔子,走路不成竟然要用跑的,兔子的移动速度极快,且选择的路线也极佳,竟然一路上一位鬼役都没撞见。镜灵觉得长袍下摆碍事,跑动时干脆撕了下摆,未过多时,一人一兔就回到了后殿。
兔子蹦至门槛前,就不敢继续往里进了,只用嘴朝屋内努了努。镜灵接到信号,迈进寝殿。是要他取什么吗?镜灵立刻便想到今晨梳头时,蒋歆故意提的玉簪。
凭着记忆,镜灵在底部的柜子里找到装有玉簪的木盒,不过这木盒比他想象中重一些,镜灵只晃了晃木盒,听见其中发出东西来回撞动的声响,不敢再摇,怕损坏了其中的物品。他撕了件蒋歆的衣服拧成布条,挽在木盒的两侧的提手上,然后捆在自己身后,再用罩衣罩住。
再踏出门去时,只感觉地面强烈晃动,殿前石阶往前的地面应声塌陷,涌出潮水来,之前以为被封住的月牙湖复现,且水流更为湍急,仿佛是大江大河奔流一般,将寝殿前的地面尽数吞没。
那兔子应该是通人性的,镜灵朝他点点头,兔子便不回头地一跃进湖水中。湖中骤现巨大黑影,一口便将小兔吞掉。从露头的嘴部来看,这水兽只有一对獠牙明显,长有一张像蛇一样的宽口。
镜灵一时间有些懵了,这是要做什么?
原先他们把酒谈风月的月心亭在地面塌陷时也一并沉入水中,而巨蛇就绕着那亭子的遗迹游动。镜灵忽然听见耳畔传来声音,面前的翻涌的水浪呈现有规律的波纹:“跳进来,跳进来。”
“为什么?”镜灵忍不住问道。这巨蛇看起来如此可怖,喊他跳进去岂不是送死?
而那仿佛从水底传出的声音只重复着“跳进来”三个字。
忽然,镜灵抬头,看见远处的天边,好像从黄沙里伸出了一只巨手,镜灵的直觉开始疯狂作鸣,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入脑中,将他从恐惧的状态中震醒。
眼看这深不见底的凶湖,镜灵深深吸气,他这算是活过这辈子了吗?这世间的人皆不可信,就连蒋歆都骗他。他现在逃,是为了蒋歆逃还是为了自己逃?
不管了,镜灵跃入湖中,极寒极冷的水挤压包围过来,可镜灵到底不是活人,他闭气往水中的巨蛇游去。他没想过,原来孽镜台的双眼竟然如此清明,在水中也能视物。巨蛇生有六足四翅,长有百米,只有镜灵跳入湖中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之前那小小一汪湖面只是表象,这底下的湖水可太多了。
巨蛇在镜灵落水后迅速向他游来,镜灵下意识往反方向游水逃离,可再快也快不过水中生物。巨蛇在镜灵的身后张开浅白色大口,毫无悬念地将镜灵一口吞下。
镜灵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吸力拽向后方,再往后就只能看见巨蛇体内的食道了。镜灵倒是看得通透,反正他不是人啊,被吞了估计也是不能消化的,不过这蛇应该也是灵物,怕不是要将他吸收了?
待翻滚的动作终于停下,镜灵晕头转向,撞进软乎的肉里。待他眼前不再晕眩后,他竟然看见之前那只兔子好端端地立在他面前,朝他正色道:“请坐稳,接下来尸瀢要送您渡黄泉。”
“原来你会说话?”
“并不,尸瀢是尸瀢。”
“你是说你叫尸瀢?”
“尸瀢不与您多说了,要来不及了。”
紧接着,镜灵感觉有一股向前的冲力,巨蛇的加速十分明显。他过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这条巨蛇名叫尸瀢,而兔子只是一个传声筒,只不过巨蛇喜欢以自己的名字自称。
不论镜灵怎么逗弄那兔子,兔子也都不会主动说话,连带着镜灵也失去说话的兴趣。只短短一个时辰不到,怎么一切都变了。他想要的冒险不该是独身一人的冒险才是。
尸瀢的腹内很干净,因为蒋歆是用灵力喂养它的。原来以前蒋歆不让镜灵踩水而过,跃入月心亭,正是因为水中养了这样的巨物,怕误伤到镜灵。
想到蒋歆,镜灵就一阵静默无语。他说不上来现在的感受,好像有什么淤堵在心口,若是能冲破,感情便可以流淌,但或许保留着才能更加保护镜灵。
赶路期间,尸瀢见缝插针地说话,让镜灵休息。它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远,要先从地府的都城地下湖中离开,然后一路南去,从不死国的赤水出。
可每当镜灵问回去,尸瀢就不回话了,好像这些都是蒋歆让尸瀢记住并转述的。让尸瀢自己说话可太难了。
就连话本中都不会描写现在这般的情形吧?镜灵枕着木盒,躺在尸瀢腹中这般想着。
突然的成婚,突然的闯关,突然的逃离。镜灵需要反应时间,可事情一件件地来,已经超出了他的负荷。
尸瀢的腹中很温暖,一点也不像是浸在极寒之水中。镜灵很快便睡过去,这是蒋歆教的,无事可做时,要记得用睡眠打发时间。
他梦见自己与蒋歆拜堂完,牵着手去换了新的喜服,再喝一轮、两轮,直到天际的黄沙都平息下来,有人最终还是来了,送他们一份大礼。蒋歆和镜灵双双伸手接下这大礼,那送礼的贵人说,你们去休息罢,于是刚成婚的夫夫俩终于可以洞房。
这梦好真实,真实到让镜灵觉得或许他是在做清醒梦,他和蒋歆应该正在走回房的路上吧,蒋歆注意到他的视线,于是转脸过来朝他微笑,还从身上摸出了糖,塞进他嘴里,让他祛祛酒气。镜灵也想从自己身上摸糖,他也要祛祛蒋歆的酒气,明明蒋歆才是那个喝得最多的人……
然而,镜灵是被冰水冲刷而醒的。
他醒来时浑身湿透,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发现尸瀢的腹中已经积了半腔的水,水位还在不停升高。
镜灵问尸瀢到底发生了什么,尸瀢不吭声,但镜灵感觉到,尸瀢还在加速。
当镜灵看见下一刻从顶部刺下来的剑时,他才意识到,为何尸瀢的腹中会积水。
那剑无情地剖开一条长痕,水从镜灵头顶倾下,镜灵迅速抄起木盒,远离那道剑痕。可剑只会追击镜灵的身影,方才从顶部刺下的剑,又从底部再次刺穿。尸瀢的腹部几乎被这长剑捅烂,可尸瀢仍不减速。
在水即将没过头顶之前,镜灵终于听见尸瀢说道:“尸瀢尽力了,您不要急着出去,让尸瀢保护您,等尸瀢沉底之后,您就从底下的裂口出去。切记,不要向上游……”
说完,尸瀢的头颅就被整个地砍了下来。巨大蛇身往水底沉去,镜灵闭气感受着四面八方的水压,头脑嗡鸣。镜灵自那次见过寒夜里困苦的一家三口后,就学会了什么是哭。他又不争气地落泪了,混在冰水里倒是显得没那么懦弱。
而那把剑重新刺入方才划开的伤口,横向拉开,将创面扩大。镜灵勉力往底部沉去,可还是无果。他被人拎住了后领,硬生生从尸瀢背上的伤口中拖出,直直往上游去。
镜灵将木盒紧紧地贴在身上,仿佛要将木盒塞进自己的身体中去那般。
离水后,镜灵被无情地掷在了岸边,提他上来的人浑身不沾一滴水,剑上也不沾一滴血。来人很陌生,面貌年轻而冷峻,倘若镜灵见过酆都大帝,那他便能识别出,这是年轻版的酆都大帝,一张不能让人记住的脸,可气势让人畏惧。
镜灵不会呛水,但他确实喝了很多水。在岸边呕出肚里的水后,镜灵听那个人问道:“你到底是心甘情愿帮烛九阴,还是被他哄骗连累?”
没有答声。
那人又问:“你难道不知,那五十年杀你一回的目的,原本就是烛九阴为了现在的阴谋而撒的谎?”
镜灵抬起头来,直视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