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明日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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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广王府，红绸红烛红灯笼。
月老祝信答，收到祝信的三十八日后为吉日，夫蒋歆，妻郎放，地下昏礼应当从简，亦是不必请家神，不必拜公婆，三拜可改成两拜。
成婚那日，镜灵不再只是那个“小家伙”，他是郎放，他名为郎放。别人这样唤他，他得答应，即便这名字再萧索和寓意不佳，即便蒋歆不这么喊他，这名字是起给外人听的。
镜灵没成过亲，蒋歆在人间的夜半之时就替他梳头，没让别人过手。喜服是地上货色，镜灵觉得稀奇，他与蒋歆一式两份，也不嫌弃穿一样的服饰。镜灵觉得兴奋，蒋歆则平平淡淡，仿佛成亲的不是他。
终于，镜灵忿忿：“既然这么不情愿，干嘛过这些虚礼？你总不会只是想让我试试吧？我又不是人类。”
“你不想试试的话，为何答应我？”蒋歆难得耍赖。桌上没有镜子，因为寻常镜物照不出本来就是孽镜台的镜灵，镜灵就任他梳头，什么样也无所谓。他唯独不要蒋歆那枚白玉簪，以前镜灵是灵体的时候，蒋歆就总是用那根簪子就将他解决了，看了晦气。
蒋歆笑着将玉簪封进木盒里，却突然语重心长道：“小家伙，这玉簪刺你数回，其实可以为你所用。如果有需要，你要记得回来取，不要逆反。你不像我，使剑又使鞭。你是沃燋石里天生没有攻击性的那一面，玉簪因你过往的怨气而积攒下来杀气，它日后可是你的武器。”
“玉簪能干嘛？只能自戮罢。”
“呵呵，说来很巧，这玉是海底的龙胆玉，极刚，一开始酆都大帝就是想用这东西制成矬台，把你的孽镜台本体打磨成随身镜的。可惜啊可惜，这龙胆玉在酆都爷手下碎了，我得到一块，恰好打成一枚簪。”蒋歆咬破手指，以血封盒。
镜灵拍打他的手，怎么能在成亲的日子见血呢？缺少人间常识的镜灵都觉得不妥。蒋歆若无其事，说镜灵那么聪明，如果真有要用武器的时候，他自己会想办法。镜灵让他别说了，他不想聊这些打打杀杀。
一过人间的某个时辰，秦广王府上上下下鬼役现身并忙碌起来。秦广王难得大开府门，喜帖早已发，到时辰便开始迎客。
传说郎放是秦广王从人间掳来的幕僚，阳寿未尽，说不清是怎样一个婚配法，却偏偏得到了月老的祝信。不至于叫郎放抱鸡行冥婚，但反正到来不去的，让人不知道要怎么随礼、庆贺才好。
像这些个阎王爷，全是死了许许久久被扣在此，人世的妻小早已轮回去了，有些阎王甚至是拆了几个活人魂灵的边边角角拼凑做出来的人，可他们要娶妻时也是老实的，从阳寿已尽的人里找。只有这秦广王，用玩忽职守空出的间隙，找个“大活人”，叫这些死人送什么？不论是金银万两还是绫罗绸缎，他们都是没有，只有无尽的空虚时间和神怪的宝物，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送的。
上书月老，过的是天上的明路，知会了东皇爷。这地下要走酆都爷，可也没见酆都爷发过一次话，就更让这些人不知道是该来还是不该来。
秦广王不搞嫁娶那一套，自然没有去接亲这一说法，更何况人已经在府中了，到时候只要拜礼的时候出来。
每一阎王殿都在其所镇守的关口或是地狱附近，秦广王是第一殿，所有鬼都必经之处。大婚那日，殿门不开，因为其他所有阎王都来吃秦广王的喜酒，后方的八大地狱不开张，他这大门自然没有放人进来的理由。
镜灵坐在蒋歆的床上，世上再无比这更没新鲜感的事。大红帷幔，囍字高挂，龙凤烛特意做成了烛龙衔日的烛身，桌上摆着茶点，男子与男子之间不摆干果，都到了阴间，不求子嗣后代万万世，所以一切从简。
想到他一会儿只是从这里走出去，然后拜堂，吃席，又再回来，镜灵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利用了——他的成婚根本就不像书本中说的那样，十里长街唢呐裂石流云，喧嚣不分说，极喜极悲。
他的婚礼就淡淡的，从容不迫，府里全是鬼役，有脚无声，又因为蒋歆的性子不喜人打扰，就全是哑巴。整座府中静悄悄，哪能说是婚礼，葬礼都比这热闹。
秦广王府有前中后殿，呈长条布局，所以即便大门热闹，最深处的寝殿也是寂寥的。
蒋歆以“婚前我们总得避嫌片刻”为由，将镜灵晾在寝殿里。此时的镜灵并不知道蒋歆的暂离是去做什么大事，只要无有鬼役来唤他，他就继续等着。镜灵趴在桌席上，糕点都成双对，他吃了一块，就只剩孤零零的一块，让他也不好下口。屋里所有的玩意都收走了，竟一时间显得空空荡荡，镜灵觉得好陌生的不仅是房屋的摆设，更是他的未来。
因镜灵的先天缺陷，他终究不是人。人天生有七情六欲，而他是学来的，只能凭借常识来为当下的自己安置情绪，比如他觉得此时他应该兴奋、紧张又喜悦，可他心中始终凉石一块。不是捂不热，而是不澄明。
他心中或许是已经诞生了种种情感的幼苗，只是发育得慢，太慢了，百年还是原地踏步。蒋歆好歹是做过人，心中的花圃繁花似锦，无论枯荣，都有过经验。
最终，秦广王府里设席三桌，其中一桌还是小桌，是单开给没有说准话到底来不来的酆都爷的。剩下两桌，加在一起不过二十余人，实在不多，但已经是那时期里地府里的高级官员，阎王爷之下就是判官，判官再往下只有个别地方城隍，像黑白无常这样的鬼差是没资格来的。
唢呐声起犹如凤啼，龙凤烛里半边的凤好像只在这一刻有名姓。镜灵坐起身，未过几息，门被打开，两名盘头白面的女鬼役一左一右，被开了嗓音，喊道：“吉时到，请王妃——！”
唢呐曲子代替了唱神的步骤，镜灵迈出门槛，拾阶而下，寝殿外的月心亭只在一夜之间被填平，青砖地上停着一担花轿，鬼役掀开轿帘，镜灵坐进花轿。
轿内尽是单调红色，两旁的窗也都用珠帘密密地掩着。前方的路笔直，只是连穿过三殿。
原来这路这般平稳和无趣，地府的高墙简直比人间高墙更可悲，人间宫墙里有各树各花，越过墙头探到路旁，是被闭锁的活气。地府的高墙则是假扮活气的闭锁，原来一挥手之间什么景色都能变掉，其本质恐怕是一团泥巴，任人揉捏和假设。
渐渐听见热闹声，镜灵不顾礼数，掀开珠帘，探头往外看，不知何时，轿前竟然有马队。
马队的领头是身佩红花的男人，当镜灵看见时，马蹄声才涌入耳朵，踢踢踏踏，与马蹄声一起的，是不远处门外的喧嚣动静。人虽少，可热闹还是要有，大抵有好事的地府官爷请了鬼怪班子，这很符合镜灵的喜好，可惜蒋歆不懂其中玩味之处。
这路走了不知几炷香时间，反正镜灵体感很长。过门其实是出门，出去之后又要重新过门。花轿被放下时，镜灵竟然在这样想。
蒋歆摘了大红花挂在马头上，掀袍下马，到轿子前请镜灵。接下来的时间就很快了，镜灵第一次见这么多主动与他攀谈的人，被蒋歆一一挡回去，镜灵认人不全，就与蒋歆一起过火盆。有人隔着蒋歆朝镜灵喊，说他人生地不熟，可以在场上点个人做他的义兄弟甚至义父母，说他好歹有个仪仗。说得好听，其实是调侃，镜灵不理会他们。
秦广王府里难得修缮一番，有了活气。蒋歆也难得挂上笑脸，只是笑得其他人内心咯噔，分辨不出蒋歆是喜悦的笑，还是觉得应该喜悦地笑于是挂出笑脸来应付他们。
月老的答信里说他们只需两拜，也就是拜天地与对拜。旁人只当是酆都爷没来，所以他们省去拜长辈的一步。
真真就走个过场罢了，蒋歆往镜灵的酒杯里倒酒，吃席的时候来往走动，镜灵总慢蒋歆一步。他怎么不等等自己？镜灵都有些忿忿，可他会看眼色，蒋歆不等他，他努力跟上就好，所以他这么不擅交往的人，也学着蒋歆的模样，笑开了招待客人。
这群已经断绝食欲的老东西基本不用食饭菜，但酒是爱喝的。酒过三巡，蒋歆带镜灵退场，说换身衣服再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后的长廊，蒋歆忽然停步，镜灵险些撞上他后背。
镜灵只听蒋歆说：“抱歉。”
“抱歉什么？”
“只是抱歉。”蒋歆回过身来，抱起镜灵，托着他小转一圈，放下他后，蒋歆将自己的脸埋进镜灵的脖颈，长长地呼吸。镜灵越过蒋歆的肩头，这后院姹紫嫣红，好不漂亮，花枝上缀着一条一条红绒线，围出喜庆祥和的意味。镜灵看呆了。
直到蒋歆松开这个怀抱，蒋歆深深望进镜灵的鹿眼，看见的自己仿佛是个异世人。他没有吻镜灵的嘴唇，也不是往常吻的额头。他亲上镜灵的眼睛，以吻逼镜灵闭眼。
再睁眼过来，嫣红仍在，余温尚留，人已不见。
镜灵傻傻地去换衣，回来时，地府乱成一锅粥。
他站在喜堂屋檐下，秦广王府外，走兽飞鸟狰狞又狼狈地行过，趁秦广王大婚之际，各大地狱掌事人皆不在，从沃燋石下、石上、石中逃出的钟山兽，像逆流的河鱼一样，从大数字的地狱往前走，来到秦广王的第一殿，生生地聚首。声势浩荡，仿佛地府遭袭。喜堂空荡荡，不论阎罗判官还是其他神祗都上前去平乱，包括蒋歆。
蒋歆呢？
镜灵眼见那只名为钦的巨鸟，硬生生撞死在第一殿的殿门柱上。他们能逆跨各大地狱，但却出不了秦广王的第一殿——地府的起点。而这些兽类前仆后继，竟是毫不怜惜自己这遭受千年冤狱的姓名，全继了钦的后尘。兽血漫天，混在黄沙中，被地府劲风吹散至所有角落。
高大的府门遮住了许多景象，声音却拦不住。天际簌簌地下血雨，好一场喜事啊，竟要这样的红。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明日如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