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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改造自己2 ...

  •   性格这个东西很奇怪,它就跟与你一起生长的藤蔓一样,在你毫不在意的时候就已经悄悄成型。等到你注意到它,它已经与你一般高了。这个东西,你打也打不掉,藏也藏不住,你可以自己骗自己,告诉自己它不存在,可你稍微一举一动,旁人却总把它看在眼里,让你叫苦不迭。
      顾祥宇大概是深受其苦,不想让自己女儿也走同样的老路,但更大的可能,是不想因为女儿的露馅,而被别人引申出他也是这么个样子,于是在这方面尤其敏感。那一阵子,他回到家里,在原单位上班,不必出差。有一天,他要出门,但女儿没带钥匙,他得把钥匙送给读小学的女儿。他来了,站在窗外,让同学传话叫顾萌萌转头,告诉她他到了。顾萌萌听到传话,看到了窗外的父亲,他没有笑意,只是一副很冷淡的面容,仿佛不喜欢这个女儿。就在这时,老师又提问了,问了个什么问题,萌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语文课,好多同学都把小手举的好高好高,但是顾萌萌却不敢。对于感觉这方面的东西,没有标准答案,顾萌萌总觉得,自己回答什么似乎都是不对的。如果是做做数学题,似乎会更有底气一些。透过满屋子的小手,顾萌萌望了望窗外父亲的脸,那个脸更阴沉了,仿佛下一秒钟就有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响起,整个世界就要狂风暴雨。
      下课铃声响了,顾萌萌走向窗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钥匙,也迎来了一阵劈头盖脸的责骂:你怎么不举手呢?你怎么不回答呢?别人都能答,你怎么就不能呢?啊?!你是哑巴吗?
      发泄一通,愤愤然地,负手离去。

      父亲和顾萌萌的相处也不全然是那样腥风血雨,只是腥风血雨占了很大、很重要的一部分。有的时候,他会以一个高考状元的天之骄子的身份来给女儿做各种“教育”。有段时间,父女两相处得还不错。那时,社会上流行放VCD,好像是这么个名字吧,后来还有DVD呢,不过要到几年以后了。什么电视剧,电影,都被做成各种各样的光碟,只要家里有个播放机,就能拿出来放了。家里放过的光碟也不算少,比较多的有赵本山巩汉林等的小品,姜昆的相声,有时候照顾家里这个小孩的需要,还会去租儿童电影。猫和老鼠是看得多一些的。这一年,迪士尼的《狮子王》上映了,据说口碑很好。出了光碟之后,父亲带着萌萌去逛租碟店的时候,老板就热心地推荐了这一张。
      《狮子王》讲了一个关于欺骗、阴谋和复仇的故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大概消化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要成功,就需要勇敢,需要挑起身上的责任。木法沙第一次去救辛巴的时候,他没有骂辛巴,这让萌萌有些吃惊,因为自己的父亲还是会时常是因为各种事就动怒的。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们一起趴在草原上追忆过往的狮王,木法沙对辛巴说,有一天我也会随着太阳的落下而离去,而你,则会成为新一代的狮王,我会在天上继续看着你,守护着你,就像所有的历代先王一样。辛巴不太懂。萌萌也不是太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感觉,仿佛做一个家长,就需要牺牲,那种感觉,好像很悲壮。顾祥宇看着电视,也是怔怔然没有做声,也没有任何行动。有时候,人受到某种刺激后,不动,什么也不做,反而恰恰说明他心里有思绪在涌动。
      萌萌但凡对什么东西着迷,她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就会长期地沉迷于这个事物中。但那个年代,并没有太多的影视周边。好容易有一本狮子王的图画书,她和父亲看见了之后,便赶紧买下了。一副一副地看下来,把哪个地方画得不对画错了,都揪出来了——没办法,她就是个细节控。
      有的时候,父亲就仗着自己的高考资本给萌萌传授各种私货。数学教育从很小就开始了。萌萌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买过华罗庚的数学题集来教她。其实萌萌也说不清,他自己究竟会不会做,反正,他能看答案,看了,懂了,也就能讲了。暑假的午后,偶尔会夹头发的竹凉席上,两个人就这样抱着一本数学题研究来研究去,父亲一般不会把答案直接说出来,即使他知道,也还是会尽量地诱导萌萌自己去想到,说出来。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萌萌经常能有一种“一切都是我解答出来的”的成就感,不好的地方就是,父亲把他自己的功劳给消弭了。除了午睡前的数学练习,他们经常玩的还有五子棋。差不多也是那些益智的东西,父亲一般都不太去打压萌萌的努力。萌萌也完成得都还不错。
      顾祥宇从学生时代就听从老师的教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语文,文学,都是一种感觉,很不准确的,不像科学,是确定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文化知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些东西,也是他前半生的成功写照。他把这些教诲也原原本本地传授给了女儿。但是性格、口才、领导力这些东西,却也是他极为介意的心头刺。眼看着女儿慢慢长大,尤其是一出差好几个月不见,再一见,她又朝那个方向迈进了好几十步,想想看心里就窝火。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顾祥宇开始着手他的行动。首先回到家,等到女儿放了学,先把她骂一顿。
      “你上课怎么不举手,不发言啊,你是哑巴吗?”
      “。。。。。。”
      “你是不会说还是怎么的?”
      “。。。。。。”
      “你不会说话,别人就会把你当哑巴!以后你长大了,东西都不会抢,以后别人都拿好的,你就拿最差的,别人还要来笑话你!!”
      顾萌萌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还很安详幸福的社会,在父亲那里是这么一番残酷模样。仿佛在他所处的那个环境里,都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挣扎模样。顾萌萌闻言有些害怕,等到自己长大了的时候,真的会连一口稀饭都吃不上,活活饿死。。。
      顾萌萌眼里含着泪水,站在门口沙发旁,不敢动,也不敢坐——确切地来说,她父亲也不让她坐。父亲翘着二郎腿,歪在沙发里,双手插在兜里,一副恨铁不成钢,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模样,脸色垮得跟泄了气的气球皮一样,大声地、滔滔不绝地数落、发散思维、联想未来。
      “你真是没有出息,以后只能去扫街。”
      萌萌的泪点和痛处永远被父亲拿捏得那么清楚。他好像永远在掏别人的痛处,只要你没哭,他就觉得还没掏到位,还要搜肠刮肚寻找更合适的表达方式。你哭了,那也对不起,是你没出息,只会哭,别人几句话就能伤你。末了,看你哭得滔滔不绝,胸腔直喘,抑制不住颤抖的呼吸声,还要骂几句:还哭!你看她还哭!!
      母亲到这个时候才会从厨房跑过来终止这场谩骂,哄哄孩子,对着这个老公说句:“好了,不停地说个什么!”她并不会质疑他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似乎,他说的那些都是很有道理的。她只是反对他关于一个问题要说这么多,说这么久,说到孩子情绪崩溃。
      饭桌也只是沙发战场的延续。有时候,话题的语气会延续沙发训话的状态,有的时候,会因为母亲的干扰而变成某种意义上的语重心长。反正训话的结局90%都是父亲说“萌萌你说是不是?”“萌萌你说爸爸说的对不对?”
      对不对?
      还敢说不对吗?已经一晚上了。
      萌萌已经洗完澡,坐在被窝里准备睡觉了。眼皮像挂了两个重锤死死地往下坠,萌萌不知道自己哪一秒钟可能就会彻底昏睡过去。父亲就站在自己的对面,靠在背后的门上,不知道是否看见自己这幅情形,还在问自己“你说是不是?”“你说爸爸说的对不对?”
      有什么不对?她又知道吗?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对一个几岁的未经世事的孩子口若悬河讲演了一晚上,你还让她分辨对不对,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萌萌也不知道这一番讲演错在哪里,听上去道理都是满满的。于是点头说“是的”“对”。父亲这才满意了。他又接着问:“那你说你应该怎么做?”
      “应该大声说话,应该有礼貌,应该多说。应该大胆一些。”萌萌答。
      “这才对啊。”父亲终于满意了,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道理,才悻悻离去。
      一般来说,那样极端激烈的冲突,在父亲出差回家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一次。被骂了一回,在父亲没走的这段时间里,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同等级别的剧情上演了。但小冲突还是不断。

      父亲开始着手改造萌萌之后,首先登上议程的,是读报纸。周末的早晨,不能睡懒觉,只比平时稍微晚一点起床,之后就是稍微的活动,读报纸。父亲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自顾自地读着报纸或者杂文选刊之类的杂志,让萌萌站着,面对着他读报。
      “大点声。”
      “声音大点!”
      顾萌萌其实是个萌妹,可是耐不住她爹硬要把她掰成女汉子的模样。是个人,心里都是有想法的。顾萌萌站在那里,看着坐着的爹,心里也是愤愤不平——自己要站着,还要念给他听,什么鬼玩意,这个爹连个坐相都没有,为什么有底气胡乱掰扯她?可是她又没有办法,倘若打一架,估计她分分钟就被KO了。只要按照亲爹的要求,大声地读报。报纸上的内容很多,小学生眼睛一瞟,也能知道那些内容好玩,那些内容自己感兴趣,于是很容易地,就会去念那些有意思的部分。甚至有些时候,她也想得到父亲那边的回应和共鸣。
      念完了一个故事,她停下来了。
      “你刚才念的,太平淡了。你看那些演讲的人,语气抑扬顿挫的,加上手势,加上语气,加上重音,激情四射啊。多么吸引人啊。你看看你年念的。”父亲手舞足蹈地说。
      顾萌萌的脸上又火辣辣的。仿佛给人揭了老底一般。同时,又有一些无奈,反复自己费了半天力气,吼着念了一整篇文章,在父亲看来还是狗屁都不是。但是更让她不爽的,是父亲让她念报纸,却压根没有关注她念了什么,故事里写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而仅仅是关注那些外在的语气、抑扬顿挫,手势、气势。如果是母亲,她随便说个什么,母亲就能很快抓住话题的中心,那种交流的酸爽在习惯了之后,再遇到这样的交流对象,就会觉得吞了石子一样遇到了障碍,如鲠在喉。
      可是顾萌萌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也不想说。她要去求父亲多关注关注自己表达的内容吗?她做不出来。有时候交流的障碍就在于你没好好地听人家说了些什么,而不是你要费尽心思地去想怎么去铺陈一大堆话,让人家接受你的观点。其实,人家接受你的观点,那是你们有缘,不接受,也是应该被允许的。不知他是否因为从那些个年代走来,对思想上统一的愿望过于强烈,见别人能统一旁人的思想,自己也应该统一别人的思想。

      顾祥宇真的很喜欢在别人面前做演讲,确切地来说是讲他熟悉的那些故事。感觉做那些讲述,好像就是在训练自己的表达能力。他喜欢说古代故事,喜欢说解放战争,以及各种民国、近代传闻。顾萌萌的很多历史知识,都是从这些滔滔不绝的“讲演”中获得的。可能也省去了很多读书的时间,保护了视力,也算是好事吧。基本上他一开始说,就要一点一点详细地讲完,细节都不会放过。中间遇到个什么事,别人过来打断一下,他就很着急地怕把话题搞忘了,等这事一过,赶紧接着讲。顾萌萌感觉自己像个人肉背景板,也像一个讲话训练机。那些故事,也不会有太深刻的主题思想,或者教育理念,有的时候是反映一下当事人的聪明机智,有的时候是反映一下当事人的时运不济。讲真的,顾萌萌真的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时不时问一下,后来呢,为什么呢。大概父亲对于那些历史人物也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之分,他也明白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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