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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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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室两厅的房子,一间是季从礼卧室,一间是书房,客人来了也能住,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客人。
剩下的一间是宠物房,里头大大小小的养着两条黄金蟒,其中一条是白化的,好几只豹纹守宫,一只蓝舌石龙子,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红玫瑰蛛和厄瓜多尔粽丝绒。
黄金蟒极漂亮,色彩艳丽的那一条盘在虬结的枝丫上,鳞片闪着细碎的光。感知到他的接近,嘶嘶吐出分叉细长的信子,微微收起了削尖的下颌,那一双冰冷的蛇眸直直盯过来。瞳圈茶色,冷血而迷离。
蛇几乎没有视力,是半个瞎子,可是所有看见蛇的人都会被那眼睛吓到,仿佛它正在凝视你,那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几乎是喷薄而出。
白化的黄金蟒倒是攻击性不强,在养殖箱的沙土上缠成一圈,没有一丝瑕疵污脏的白。完美的造物主之作。
几只蜥蜴趴下打盹,蜘蛛踢着毛吐丝结网。
一般人见到这一屋子冷血动物都禁不住后背发寒,所以平日因为工作需要,请人来坐客,季从礼都会牢牢锁上这间房门。
现在,他有些狂热地打量他的爱宠们。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克制冷静的季医生。他像见到了主的虔诚信徒,手小幅度地抖动起来,眼眨也不眨地,扫视过那些漂亮美艳的生灵。
赞美自然!
那双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的手戴上橡胶手套,从食袋里掏出一只解冻了的食物小白鼠,从蛇箱的投喂口扔了进去。
白化黄金蟒绷紧了背上的鳞片,开始调动肌肉。吐动的信子很轻易地判断出猎物的位置。
它在蓄势待发。
这是它从远古保留下来的狩猎习惯,镌刻在它血液的DNA里。虽然现在的猎物不会逃跑,但是用餐要有仪式感。
季从礼一动不动地站着,加重了呼吸。
蛇的速度快到令人眼花缭乱。
蛇头箭一样地射出去,叼住小白鼠,尖而利的毒牙刺破柔软的皮肤组织,毒液注入那早已死去的阶下囚体内。(宠物蛇有些带毒性,但是人工改造过,毒性很小不足以致死,是被允许饲养的)
它的吻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口吞入食物。
完成进食过程的白化黄金蟒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缠姿,任食物在它纤细有弹性的食道里蠕动消化。
观看完全程的季从礼几乎想要为蛇叫好。
医者不自医,很久之前他曾在导师那里做过心理咨询,导师很委婉地告诉他,他对冷血动物的崇拜很异常,需要治疗矫正。
但是他的崇拜并没有影响社交生活,他笑着说是特殊癖好,于是不了了之。
季从礼心里一直清楚他这样的心理行为很异常,甚至病态。但他不打算改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些的呢?
季从礼记得他上小学时,也是冷性子,不爱说话。季父季母曾担心过儿子是否过于自闭,带他去医院检查,那大夫说是性格原因,没多大影响。
那是季从礼对医院的初印象。
刺鼻的消毒水味,不近人情的白色,还有身边许多看起来就不正常的孩子:自顾自发笑的;呆滞着一动不动的,直愣愣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一张汉字表,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让他认,让他做各种动作,让他填题目奇怪的表格。
尚小的季从礼在这样的环境里,恐惧到达顶峰。
那时社区里总徘徊着几只流浪猫,他年幼,虽然总是板着脸,但总归是个孩子,一心童真。他拿着零食喂那猫,给它们一个一个都取了名字,从不混淆。猫虽然端着架子,偶尔也伏在他脚背示好,毛茸茸的尾巴轻摇。
直到那天傍晚。
和许多黄昏一样,日薄西山,残阳如血,没什么不同。
他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火腿肠准备投食。
他最喜欢的那只斑点猫嗅到它的气息,弓着身子竖起尾巴优雅地走。
车灯亮晃晃打过来。
那猫对着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匍匐起身子。
季从礼熟悉这个动作,是示好,也是求饶。
碾过去。惨叫。
那个画面在他眼中很奇怪地笼上一层复古的滤镜,变成一帧一帧的,带着点美学家追捧的惨烈之美。
季从礼有些疑惑刚才还冲他撒娇的猫怎么就变成那样一个怪诞的组合了。头,身子,尾巴。拼凑的,破碎的。
他把半截火腿肠扔进垃圾桶,很平静地上楼,写作业。那天季母做了他爱吃的菜,他和往常一样吃了很多,然后在半夜趴在厕所吐得昏天黑地。
社区里没有清洁工,那尸体就在那里,被很多轮胎翻来覆去地辗转而过,成了薄薄一张猫纸片,嵌在柏油路面上,像抽象派画家的随手之作。
长大后读三体,季从礼看到结局的二维化,脑子里就浮现出那张嵌在地上的猫纸片。
……真像啊。
他再也没有喂过猫。
他也讨厌狗,整日乞首怜尾。乞求有什么用呢?你看那斑点猫,向着车臣服,最后结局多可笑。
中考毕业的那一年,教育部组织优秀毕业生夏令营,季从礼自然在列。
那年几个老师带着他们去了秦岭,在山上扎营,美其名曰观察自然,走进自然,带着一帮少男少女做野外考察,事先做好了准备,确定他们在的地区非常安全。
但还是出了意外。
十五岁的季从礼就那样见到了蛇,活生生的蛇。是一条剧毒的竹叶青。
他被那双蛇眸冰冻在原地,后背冒出丝丝的冷汗。那样的威压令他手脚发软。
他看着那条蛇吞下一只蟾蜍,斜睨他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赶来的老师一阵后怕,说幸好那蛇对季从礼没兴趣,也幸好季从礼机灵镇定,没大喊大叫吸引那蛇。于是夏令营匆匆结束。
可那蛇却在季从礼脑海里位置不去。它的眼神简直如同睥睨众生的王者。
匍匐乞讨的,最后死得凄惨。
而冰冷高傲的,为人所畏惧。
季从礼开始疯狂迷恋这种动物。
冷血,无情。
**************
夜晚的雪稀稀落落地下。
季从礼站在落地窗前,心想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哪怕他是北方人,上学工作一直在北疆,全球变暖也使得北方的雪减质减量。
今年是个例外。
他翻了翻微信,没有新消息,最上面是白浙的头像,茫茫一片白色,倒和他名字应和着。昵称简单粗暴:white.
他的拇指在上方犹豫了一会儿,点向那片白色。
意料之中的,没有介绍,朋友圈从来没发过动态。
这个人就像他的头像一样,一片空白,而季从礼对他一无所知。
「对方正在输入中……」
季从礼愣住,几乎屏住了呼吸。
「季医生,请问明天你有时间吗?」
季从礼飞快翻到记事簿,早上有病人预约。
「有的,是要来治疗吗?下午两点以后随时可以」
「好的,谢谢。」
季从礼停在打字栏,他很想再问问,“今天感觉如何?”踌躇良久还是锁了屏幕。
手机黑下来。
这个问题太鸡肋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对方的答案。
明天,明天他希望,能把白浙严丝合缝的壳撬动一点点。
***********
小刀侧锋映着月光。
手腕上蜿蜒的血痕丑陋地扭曲着,像蛇。鲜红刺目的血顺着自然垂落的小臂慢悠悠滑下去,在食指尖上汇聚成一小滴,“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点星星点点的血沫子,慢慢成一滩红色。
嘀嗒,嘀嗒。
血渐渐止住了。
握着刀的人迷茫了一会儿,又去卫生间打了一盆水,在盆子旁边坐下来。刀尖狠狠从柔软的皮肤上掠过,血又涌了出来。
流血的小臂浸入水里,没一会儿就染得一盆水艳红如霞,又渐渐溢出来。
窗外风也无声鸟也无声,唯有如皎月光泻下一地清辉。
红色还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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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从礼是被狂喧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床头荧光闹钟上幽幽的3:56和窗外漆黑的夜色表明这通电话来得不合时宜。陌生的号码。
“您好,哪位?”
电话另一头的女声平和耐心。
但他没怎么听清。他耳边只有“派出所”“犯罪嫌疑”“自杀未遂”几个字眼。
他被电话炸得晕头转向,费劲把那女人说得话组合起来。
邹青有杀人嫌疑。
警方深夜出警,破门而入。
发现嫌疑人已经自杀,未死亡,现在躺在ICU。
“我们调查发现邹青无亲人,您是她的紧急联系人,可以来第一医院一趟吗?”
又是医院。入眼冰冷的白色,鼻间浓重的消毒水味。他很少生病,小病都自己捱过去。他排斥这个地方。
季从礼有些头晕,身子晃了晃,一旁深蓝制服的刑警伸手扶住他。
季从礼摆手道是低血糖,不碍事,把胳膊慢慢从那警察手下挪开来。
他很简单地探视了一下卧床的邹青。
警察没有告诉他邹青自杀的细节,但是他透过ICU的玻璃窗看到了里面邹青煞白的脸。
她的右臂被水泡得皱皱巴巴,上面有两条密密麻麻缝着线的伤口,棕黄的药粉铺在上面。一条已经有些结疤了,另一条却惨不忍睹,烂白的肉翻出来,淌着微黄的脓水。
应该是割腕自杀,先划了一道,但在血小板的作用下止血了。于是她又划了一刀,并且把伤口浸在了水里保持血液一直扩散。
这是一个和死亡擦肩而过至少两次的姑娘,季从礼放空了眼神。死亡,多么冰冷嗜血的词汇。
他又想到那只斑点猫。
胃里一阵收缩翻涌。
他有些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