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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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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总夸赞他作为名导演的儿子做人低调,读了电影学院也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是在独立影片展上获了奖,才被媒体关注,一来二去扒出了他竟然就是大导演贺城的儿子。
他不愿意多说的低调原因谁都不会猜到,没有人会知道,贺城只是他法律意义上的父亲,而在血缘上,只是他的亲叔叔。
而他那真正的爸,早就因为喝多了酒意外车祸死了。这就是苍天有眼的报应。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爸爸妈妈的关系不太好,他们家总是很严肃,和别人有说有笑的家庭似乎不太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好像很害怕爸爸。但他不害怕爸爸,爸爸经常给自己买玩具和冰淇淋,还陪他一块玩赛车,而妈妈和他交流很少,望向他的眼神总是让他看不懂,但莫名觉得恐惧。
他记得有一天的早晨,天还蒙蒙亮,他听到房间外有声音。他走出去,和拖着行李箱正开门的妈妈对视,一开始是看见他的惊讶,而后那悲哀又绝望的目光裹住了他。
“妈妈,你去哪儿?”
“你愿意和我走么?”
他记得他当时的沉默。他也记得她哭了,她说,“和妈妈再见,妈妈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段的沉默后女人像是妥协了什么,眼泪更加的汹涌了,而后蹲下身子认真和他说,“以后你和爸爸生活,是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你别走。”幼儿园里有个小朋友,他没有爸爸妈妈,总是让人欺负。
她没有回答,迅速站起来转身就走,仿佛再迟一些自己就会忍不住留下来。
那时的他虽然并不懂得,但他模糊地意识到如果她此刻走出这道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年幼的他不理解母亲的离开。
他记得自己扑上去拉住了她的手,求她不要走,求她留下来。
她就真的没有走。
这是贺骁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
等他再长大些上了小学,他渐渐发现妈妈是害怕那个男人的。这个家里逐渐充满了暴力,那个男人总是在到处挑刺,不满意妻子的裙子太鲜艳,不满意妻子和男性邻居说话,不满意妻子归家太晚,甚至禁止妻子出门。
每一次那个男人对妻子施暴,都会说,都是因为我爱你。
也是很久之后他才在一次殴打中得知,妈妈会嫁给那个男人都是因为意外有了孩子,也就是他。
他曾经以为的爸爸对他的那些好,妈妈对他的疏远,都是那个男人故意的。那个男人想要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
他记得那个男人狰狞的表情。他的爱就是控制,就是暴力,他把她当成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物件,要求她忠诚,要求她洗衣做饭,要求她失去自我,要求她沦为发泄的工具。
他越来越害怕家里突然的声音,因为那意味着不是那个男人在摔东西,就是那个男人在打他妈妈,那些尖锐的破裂声,钝重的击打声和恶毒的咒骂,在他的童年上烙出一块块深红的疤。在他哭喊和阻拦的时候,那个男人也会打他。妈妈总是把他推开,求那个男人不要动他。
是他,是他把妈妈留下来的。
后来妈妈带他出去玩,走了很远的路,最终被那个男人抓回家关在房间里,有椅子被拖动的刺耳声响,接下来是一阵混乱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哭声。
“你跑到哪我都能找到你!”
再后来,他说:“妈妈,我们走吧。”
而她却只是摇摇头。
当时的他不懂,直到他长大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习得性无助。她已经不认为自己能够逃得掉。她也再不敢去承受反抗带来的恐惧。不如就这样吧。
是他,是他把妈妈留下来的。
他的整个童年在恐惧、愧疚、逃避和被保护的无力的自我苛责中成长。他恨自己留下她却没有力量保护她,而她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恰恰是因为他的存在。
那个男人曾一手拎着他的领子对他说,“爸爸是爱妈妈,要她留在身边,你也是因为爱她才让她留下来的不是么,爱就是这样,你懂么。你是我的儿子,你长大了也会和我一样,爱一个人就会这样对她。”
“这都是因为爱啊。”眼前的人就像个魔鬼,他闻到他嘴里的酒气,他挣脱开他的手。
后来他妈妈死于自杀,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她如今安静地躺在秋山墓园里,没有人打扰。
贺骁总是在想,她一定后悔吧。如果不是自己那句话,她也许早就过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妈妈会恨他么,恨和那个男人如此相像的他。
在贺骁眼里,那个男人教会他的爱是洪水猛兽,爱一个人就会变成魔鬼。会强迫对方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会控制他,会伤害他,会把他关在家里,会打他,会骂他,会看他流泪求饶,会让他害怕,会让他充满怨恨。
二十多年过去,贺骁仍然忘不掉那些话,它在樊澈身上得到越发清晰的印证,他会嫉妒,会嗔怪,会想完完全全的控制、占有。
他害怕一语成箴,害怕这个宿命般降临的诅咒,害怕他身体里流的血和那个男人一样肮脏。有时候他会做噩梦,梦里的樊澈在他面前哭,哭着说恨他,说他毁了他,求他放过他。
醒来后又能见到樊澈对着他灿烂的笑。
他绝不能和樊澈走到这一步。他绝不成为任何人人生中的转弯。
又来了。又来了。深重的情绪如鬼魅一样紧紧缠住他,拖拽着他下陷,不断下陷,有个模糊的声音响在耳边,说他是个灾难,说他不配爱谁。
影音室里漆黑的一片,贺骁埋下头抱住自己,任由情绪在这黑暗里流溢。
他没有和那个魔鬼父亲生活多久,这个男人就也遭了报应,一直在外国定居的亲叔叔为了他回了国,成为他的新父亲。
多少年来他都生活在对自己的苛责和自我折磨中,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有勇气去面对那些他根本不愿回忆的过去。但他知道,当年未尽的责任早晚要偿还。他作为一个导演,理应比普通人更有发声的力量,像他这样的亲历者都不能够站出来,那么还要去指望谁。
剧本来来回回的修改,打磨,让整个电影都与他本人没有任何的相关性,性别,家庭,事件,除了主题外,丝毫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联想。他还是懦弱的,他依旧对自己有最后的保护。他要藏起来。
他恨自己懦弱。懦弱几乎让他失去一切。母亲。樊澈。
在国外陪着爸爸治病的这两年里,他无数次想要联系樊澈,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后悔的多。在每一次萌生了回国看看樊澈的冲动之后他都会做噩梦,梦见小时候那些满是暴力的画面,梦见“未来”樊澈对他的恨意,说有多么后悔认识他。
太真实了,那些梦境真实地就像是已经发生了。也许这就是上帝的神谕,他应该独自一人。
回国后的重逢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平淡,他以为自己可以作为陌生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樊澈,就像看着回忆中的故人,但在一天天的相处里他逐渐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想和他说话,想关心他,想看他对自己笑,想他待在身边。
贺骁低估了自己的感情,也高估了自己的“演技”。
他耻于承认自己贪恋樊澈注视他的目光,耻于承认那些想要触碰的欲望。明明是他亲手把樊澈推远的,可他又忍不住想靠近,仿佛成瘾般疯魔的渴求。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变态。
他闭上眼睛,想起李医生的话——给自己一个机会,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世界之大,你没有重要到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电影拍摄周期还剩下两个月,那么在仅剩的这些时间里,他可不可以允许自己再靠近一点点。
最后一次。他就为自己这一次。
黑暗中贺骁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私心,他认为自己卑劣。
樊澈正在屋里照着镜子,瞧着他这遍体鳞伤的身体。手机上跳出的文字消息让樊澈一愣——
“出来下。”
反应过来的樊澈已经在往外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仿佛贺骁的指令被刻在了自己的DNA里,让出去就出去,欸好像这个人就整个被贺骁操纵着。
当贺骁拿着跌打损伤的药膏等在樊澈院子前面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和做作,难道医院还能不给开药么,不可能的。贺骁瞧着手里的一小瓶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横下心迈开了腿,就当他这是祖传秘方吧。
樊澈走出院子,贺骁立在围墙拐角的阴影处,看不清脸,整个人只被远处路灯的余光拢着。
他内心满是激动与雀跃,但他试图用毕生的演技来表现自己满不在乎,站在贺骁面前拽里拽气双手插兜,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怎么了导演?”称呼变了回去,语气依旧恢复地那么生疏,
贺骁也故作冷淡,平静地问着些废话:“都还没问你检查结果。”
“不是说了哪都挺好,就只是摔的身上肌肉疼,养一养就好了。这不是常事么,你拍戏你还能不知道这个。”他说得像毫不在意,但言语的缝隙间全部都在高呼着“快来关心我”!
他只是想讨两句贺骁的关心,没想到贺骁下一句会是那么直白的,“我看看。”
樊澈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看,两个人对视了片刻,贺骁淡定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任何不对的事情。最终樊澈缓缓地撩起了衣服,露出大片腰腹与后背。
贺骁看着腰上那一大片淤青皱起了眉头,被樊澈捕捉了个正着,他趁此撒娇,又一下子拉起自己的运动裤裤腿,“你看,摔的我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浑身都疼,”而后又弯下腰指了指其中的两块青紫痕迹,“像不像亚欧大陆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相撞。”
贺骁正歪头看着,听到这忽然笑开了,这一笑让樊澈失了魂,暧昧不明的昏黄灯光像是懒洋洋地流泻过来的,黏糊糊暖融融的拢在贺骁身上,笑意从眼睛里欢快地跑出来,弯弯的亮晶晶的好看的像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