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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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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觅夏的父亲徐嵩海一生最惋惜的就是没有继续自己的高中学业。
读书改变命运。徐觅夏的父亲并不爱读书,却出乎意料地相信这句话。
徐觅夏小的时候曾听他无数遍讲起自己读书时的窘事:那个原本在师范中专攻读数学专业的老师莫名其妙地被分配到乡下成为了一名英语老师。
忽略她只会背字母表的前4个字母,这位年迈的英语老师仍不是一位合格的老师。不知是否无法忘怀她所学的函数和微积分,这位老师竟喧宾夺主地开始利用自己的英语课时来为他们讲解数学试卷。而对原本应该完成的英语教学,则用一句“学了ABC,回家开拖拉机”一笔带过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啃着鸡腿的弟弟徐本昱爆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大笑。
“我也要开拖拉机!拖拉机在哪呢?”徐本昱大声嚷着。他的手指上、嘴上都是鸡腿的油,徐觅夏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最后实在是洁癖发作,没忍住,强行塞了一张纸给他。
然而以往总在饭桌上对徐本昱动辄大发雷霆的徐嵩海却意外地没有对徐本昱的顶嘴表现出自己的家长威严,指责徐本昱。
他只是无比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狠狠地拍了一下徐本昱的脑袋。
“好好读书,读书改变命运。”这是徐觅夏的父亲最经常在饭桌上说的话。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徐本昱总会发出不屑的吭哧声,而后又在父亲瞪大眼睛的时候埋头吃饭。
弟弟是不屑“读书改变命运”这种话的,更不忿没有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父母却要自己好好学习改变命运。
“要是你们好好学习了,那还有我和我姐什么事?”
笨鸟不只可以先飞,还可以下一窝蛋并期望里面飞张一两只金凤凰。徐觅夏有时候希望自己能够长出双翼,飞出笨鸟窝,有时候会不忿,凭什么她的父母不过是下了一枚蛋就要求她为他们搬来一整个凤凰窝?读书改变命运,或者生一个孩子,通迫她读书改变全家的命运。徐觅夏的父母没有做到前者,但坚决地贯彻了后者。
但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吗?徐觅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月亮和星星一同沉默的夜晚,急然生出了不安。学习没能让她免于和心怀鬼胎的七大姑八大婆纠缠,也不能让自己在被一个小孩子诬陷的时候为自己据理力争——但这些冯师法做了,或者说,冯师法的父亲做到了。
冯师法的父亲冯万年也许曾经证明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冯万年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从贫苦考入名校政法系,靠两个姐姐缀学卖菜为他换来了大学几年的学费。在学校,他第一次接触了钢琴这种乐器。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却在这种价值昂贵的管弦乐器上显露出了和他的家境迥然相反的天赋。
——当然,毕竟已经太晚了。在离他的家乡并不十分遥远的某个国际商都,人们住着也许只有十几平米的旧屋,却仍不忘让自己的子女了自幼学习钢琴,五岁来学就已经是太晚了,三岁的时候启蒙差不多,事实上两岁来学也不算早得出奇。更多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就开始听莫扎特,听肖邦,听海顿,听舒曼。二十一岁对许多事情来说都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对于钢琴来说,确实已经晚了。
冯万年最终也没有在音乐上有任何建树。
但冯师法后来告诉徐觅夏,他家里有一架纯白的钢琴。但从没有被弹奏过。
但钢琴仍对冯万年的人生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因为钢琴,他遇见了自己的妻子——或者说前妻。
徐觅夏的父亲现在被这个年轻人的神来之笔搞得十分坐立不安。
他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有心想要问一问这个剃着短得不能再短,一脸“我是你爹”表情的少年到底是谁,又生出忧虑,担心这确实是某一个故交之子,而自己认不出不仅失礼跌份,更显出一种老年痴呆患者的前兆。
在他勉强想要维持自己中年男人的体面的时候,妻子马瑛已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谁啊?怎么和我们家觅夏待在一块儿?”
所以我们说有时候女人具有比男人更先进的洞察力,往往一语道破天机。
徐觅夏不禁有些慌乱,并开始埋怨冯师法这个人没事儿找事儿,真是有病。
可是他们分明也没有做什么呀。徐觅夏无法解释这种心慌,只能将归结于父母对自己一贯以来的严加看管。
冯师法的手机响了,2011年,智能手机方兴未艾。他用的是苹果刚出的iPhone4,手机屏幕亮起来,果然是冯万年在找他。
他挂了手机,对徐觅夏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很欠揍很欠揍那种,但徐觅夏正在自己父母面前装孙子呢,根本没有给他眼神,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个笑。
只是为什么在一个陌生人要露出自己不堪的一面呢?
徐觅夏心中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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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时候弟弟照例走在最前头,像只猴子似的窜上楼梯。以往总分开走的马瑛夫妇这一也走在一起咬起了耳朵,徐觅夏照常是殿后的,这好像让她有时候看起来和这个家庭显得非常遥远。
但那从来都不是她的问题。
在她还小的时候,他们从未考虑过徐觅夏人小腿短,当她长大以后,已经习惯了这样行走的方式。
然而仍然不免被指责。
“你这孩子怎么慢慢吞吞的?”母亲不满。
徐觅夏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马瑛也只是例行抱怨。
她转过头,又开始和丈夫聊起了刚才遇到的冯师法以及他的父亲冯万年。
“没想到冯家小子现在混得这么好,都当上大老板了。”徐觅夏的母亲话语中有些酸。她一向是一个爱比较、爱抱怨的人,自然在这个时候不会突然变得淡薄富贵。
“以前家里多穷啊,过年的时候也就拿五分钱买点猪下水,我以前和他妹还是同个初中的呢,就没见她穿过一件新衣服,现在是真变了……”
徐觅夏时常认为父亲是一个被埋没了的演讲家。
这不是说他能够在演讲的内容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创新,但在演讲的时长上,他经常能够到达到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效果。更重要的是,比起一些政治家,只能够针对专业的领域跟题材进行长篇大论,父亲几乎可以对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做出令人不胜其烦的赘述。
但奇怪的是,面对徐觅夏母亲的喋喋不休他却难得地体现出了可贵的沉默。
忽然,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对正在神游天外的觅夏说:“还是要好好学习,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弟弟在前面听见了这句话,小声嘟囔:“现在自己努力也不晚啊。”
徐嵩海追上去,照着徐本昱的后脑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马瑛护着儿子,不满地对丈夫嚷道:“你这是干嘛?儿子又哪里惹到你了?你真以为冯万年成功是因为学习好啊?北大出来的还有卖猪肉的呢。”
“你还不知道吧——”
徐觅夏突然烦躁,越过喋喋不休的父母,把干站在门口的弟弟轻轻地推到一边,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
隔着门,她只听到弟弟徐本昱恼羞成怒地大吼:“妈,你神经病吧!”
神经病。
徐觅夏重重地关上了房间的门。
第二天回到学校的时候,徐觅夏在座位上见到了尹梦舒。
“嘤嘤嘤,为什么不能和你同个宿舍?”
徐觅夏推开像八爪鱼一样黏在自己身上的尹梦舒,默默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英语试卷开始补。
昨天晚上真的亏大了。
平白无故欠了这么多作业。徐觅夏开始头痛。
尹梦舒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从各种意义上。
徐觅夏为了补作业,今天坐的是六点钟的早班车。到学校的时候还因为太早被门卫大叔盘问了一番。
“住宿生吧?”门房大叔一眼看穿了真相。徐觅夏本想说不是,但门卫大叔端着个保温杯,呵呵地笑着,徐觅夏到嘴的话就变成了:“呵呵,是啊。”
这个点还醒着的只有被偷的鸡,被偷的狗,偷鸡摸狗的人和徐觅夏。
但就是这样一个时间点,走廊上仍然有不时路过他们班的男生。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会在经过映着尹梦舒的芙蓉面的窗户时,停下自己的脚步。
这是晨起欣赏玫瑰的人。
“哎呀!你都不理我!”这样一个极具少女魅力的人,日常最经常施展自己鬼未力的对象竟然是徐觅夏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铁直女。
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叹一句暴殄天物,丧尽天良?
尹梦舒佯作生气地抢走觅夏的笔,不怀好意地问她:“听说你交了一个校霸男朋友,他还专门带着蛋糕来给你庆生?”
徐觅夏不为所动,重新给自己拿了一支笔。
“没有,不是,你听谁说的?”
这就是我们徐觅夏同学面对自己的八卦的时候的态度了。
“真的吗?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不许说死人。”
“喜欢”的概念对徐觅夏来说是陌生的。
什么是爱呢?徐觅夏知道她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都会看一些言情小说。初中的时候她甚至还听班上的那些女生讨论过自己喜欢的作者。
人气最高的作者叫顾漫,有段时间班上所有女生都在自己的□□空间上挂着一句:“因为遇到了你,其它人都成了将就,而我不愿将就。”[注]
徐觅夏很少看言情小说,廖廖看过的几本里女主的境遇都惊人地糟糕——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后妈”。在徐觅夏的认知中,爱情是一种需要付出代价的东西:轻则银汉迢迢相隔万里,重则吐血身亡化蝶成烬。
徐觅夏是一个理智的、决不会为别人付出哪怕一丁点儿代价的人。
尽管对问题的答题并不是那么关心,但徐觅夏还是尽可能表现得更像一个合格的聊天者,她反问尹梦舒:“你喜欢什么样的?”
然而尹梦舒竟然真的坐在桌子上,恩考起了这个问题。她几乎从不穿校服,天蓝色的短裙像一只蝴蝶一样,在风中轻轻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