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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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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三问是什么来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徐觅夏不喜欢哲学,因为它无法解决现实的苦难。一个贫穷的人想开了还是穷,坦然地接受自己穷固然可以叫做安贫乐道,却也可以叫做穷开心,不是么?
譬如此刻,它无法告诉哑口无言的徐觅夏,如何对付一个小孩子幼稚的栽赃。
“她偷了奶奶的项链!嘻嘻嘻!”小男孩徐本明揪着她的裙摆,张狂地大笑,仿佛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是他手中的玩具,包括他面前无辜的徐觅夏本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觅夏的母亲马瑛。
她几乎是立刻沉了脸,走过来扯开徐本明:“你这个小孩子胡说什么呢?什么项链?”尽管在儿女上永远一碗水端不平,但徐觅夏当然还是她亲生的孩子,不是这样一个外路货可以随便污蔑。
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徐觅夏几乎是对小男孩这种生物有着天然的恐惧和厌恶。他们被整个世界娇宠坏了,但凡有一丁点不瞬间就会朝地上吐口水,再一屁股坐在口水上。徐觅夏想,无怪这世界上的第一颗原子-弹代号叫“小男孩”。奥本海默真聪明,早就明白了小男孩折磨人的能力。
徐本明也向地上吐了口水,他绕着餐桌一圈一圈地狂跑,那些龙虾、海参,鲍鱼在玻璃旋转桌面上瑟瑟发抖、摇摇欲坠。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来望向了徐觅夏这一桌,而徐觅夏本人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觅夏听见后奶奶的娇笑声:“诶呦,前段时间是丢了一条项链。”
马瑛怒火冲天:“我女儿住校,和你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能赖到她头上?”
“怎么对阿姨这么不礼貌呢,英子。”嬷嬷因为本晖哥的事向来和马瑛不睦,当下掩口笑道。
后奶奶就笑:“也没说是觅夏拿的嘛,小孩子小时候调皮一点不是很正常?他就是怪觅夏不和他玩,谁叫觅夏呆呆的。”
马瑛的脾气彻底被两个中老年女人点燃,几乎撸起袖子就要和他们干一架。这个时候,觅夏却鬼使神差地望向了父亲和爷爷坐着的那一桌。在他们的妻子、女儿、孙女几乎大打出手的时刻,他们仍慢悠悠地斟酒布茶,谈天说地,周遭的一切既不是因他们而起,也不会由他们来终结。
好像生活中所有的琐碎和不堪都留给了女人,男人被形容为旷达、爽朗,是草原的野马,而女人是他们的缰绳。
接下来的纷争觅夏并没有听到。
“啪——”
徐觅夏生平第一次出手,就把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抽得坐在地上,连哇哇大哭的本能都忘了。
想一锅沸腾鱼里掉进了一块冰,场面安静了一秒钟。
徐觅夏很想说:“还是带孩子去医院看看脑子有没有病吧,又哭又闹又撒谎可不是好行为。”
但最后她只是用力推开包厢的门,小跑着消失在夜色里。在他人看来,就成为这个失序的夜她丧心病狂、心虚不已的最好证明。
——但是人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人又怎么会心虚?
而在这个时候,徐觅夏的父亲也终于想起自己是一家之主,后知后觉地想要拦住女儿,却因为刚才在宴席上推杯换盏,喝得有些醉醺醺,脚下打跌,坐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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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觅夏不是第一次欣赏这座城市的夜色。
事实上,也许也称不上夜色。
这座城市的公共交通并不发达,晚上七点以后能够寻觅到的公交班次比红烧牛肉面里的牛肉还要少。但夜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学生要补课,工人要上班,老板要趁着夜色会小三。所以摩托车永远在这座城市屡禁不绝,而4S店则成为了这座百业萧条的城市唯一欣欣向荣的产业。
机动车数量的暴增带来的是呛满烟灰的空气,而设计师又过于迷恋灯光,在这座城市每一处排得上名号的建筑物上绑了大量的LED灯。
徐觅夏看到的就是一片带着光晕的黑色。黑得不够纯净,但亮的也不很耀眼。她不喜欢这里。有一天,她一定会离开这里。
夜晚的风轻轻地拂过她的脊背、她的袖口,她望着海平线外不可见的一点,甚至不为这个尴尬凄楚的夜晚悲伤。总有一天她是要离开的,所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可以被忽略,除了——
站在她旁边的这个剃了光头的男孩。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耐克T恤,靠在天台的围栏上,两只手指间夹着一卷纸烟。一根香烟烧到最后,他抬起手,任烟灰随风飘落。这个动作竟然是很好看的,一点也看不出这个人今天早上还在她面前吊儿郎当,嬉皮笑脸。
徐觅夏生出了一些好奇。有些时候,好奇代表着一个故事的开展。人们说,好奇害死猫。徐觅夏当然不是猫,但她的这一刻的好奇仍然为她这一生的命运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变数。
“你知道吗?”徐觅夏清了清嗓子,“肺癌已经成为了世界上发病率第一的癌症,而吸引是诱发癌症的重要原因。烟民的肺部大多数因为吸入过度的尼古丁而变黑变硬,外观十分可怖。不仅如此,吸烟者的牙齿也会随着烟龄的增长逐渐变黄,十分丑陋。”
徐觅夏说话的声音一板一眼的,十分正经,把冯师法整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是看《教父》和《无间道》长大的,在电影里,雪茄往往代表权力,代表一个男人的成长。
冯师法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酷的人,应该做一些很酷的事情。所以他买了香烟,学着电影里那样,点燃了它。其实这是他第二次吸烟。爸爸和客人在酒店谈生意,他偷偷地跑上酒店的天台。
城市的空气质量着实不佳,灰蓝色的天幕一如每一个晚上。今夜无月,明夜也无月。冯师法用父亲的古董打火机点燃了香烟,烟雾一点点爬上他的指尖,他吸了一口,有一种呛鼻的味道。有一些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吸烟,不管香烟具有怎样的让人上瘾的能力,被赋予多少外在的象征,他们都不会去尝试这种东西,不是因为烟草公司的禁烟宣传有多么深入人心或者学校、医院的禁烟教育鞭辟入里,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这个味道。
想起昨天失败的尝试和今天的被抓包,竟然都是在同一个人的眼皮底下,冯师法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拉住徐觅夏的马尾,嗤笑了一声:“哟,中央广播电视台主持人来了,你这跑出来干嘛了?”
徐觅夏翻了个白眼,远离冯师法几步,却又被他扯了回来:“那边没封紧,摔下去,脸朝地,哇,那个场面——”
“滚!”徐觅夏再没忍住,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冯师法抱着脚大喊:“阿迪达斯!一双八百!”
最终他们一起蹲在天台上聊起了天。
徐觅夏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和别人聊天是什么时候,她从没有和母亲做过朋友,也未曾向“唯一的朋友”尹梦舒透露过真心。
也许这种没有任何目的、更没有任何作用的聊天本就不存在于她的生活中。
怎么能让一支已经出发的利箭停止呢?
徐觅夏指着天边闪烁的一点问身边的人:“那是什么星?”
冯师法哽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到底是回答这个问题显得自己愚蠢还是不回答这个问题显得自己更愚蠢,最后他说:“……是飞机。”
徐觅夏确信自己已经有些近视,然而怎样同母亲开口让她带自己去配眼镜又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徐觅夏托着腮,不再去想,而是忽然道:“你说,会不会我们熟知的那些恒星、行星、卫星也是外星人发明的飞机?不是有科学家提出过‘月球背面论’吗?会不会外星人都住在月球的背面,观察着我们?哦,还有一个说法,其实地球是牢笼,是监狱,地球上的人都是有罪的人,来到世上就是服刑,真正的人类都住在地球内部。”
起初,冯师法张大了嘴巴,一副很想捧腹大笑的样子,但最后,他还是没有笑。他尝试着,像身边的这个女孩一样,托着腮,望着并不明亮的天空。半晌,他说:“我觉得吧,人生嘛,不就是生下来,活下去?想那么多干嘛?”
徐觅夏难得的哲思时刻,最终败于遇到了一个享乐主义者。
“你以后想去哪里?北京?上海?深圳?美国?”
其实,她只是在给自己挑选一个目的地。
冯师法啧啧两声,不怀好意地道:“为什么要去美国?你是不是不爱国?”
徐觅夏红着脸辩解:“我只是举了个例子,你少打岔!人难道不应该去大城市吗?”
“为什么要去大城市?”
“因为有……地铁啊。”
冯师法笑得山崩海裂,猛拍大腿,差一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徐觅夏没有去过大城市,她所有的游记都是编的,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市中心的中山公园。但她猜,眼前这个混不吝少年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因为他说起那些大城市的时候是那么坦然,甚至不屑。可是她没有看过,想要去看一看不应该吗?上海的东方明珠那样美,她却只能在课本上看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他们看到的,其实是不一样的风景。
她安静下来了,不再说了。在这一刻,她回到了现实,明白世界上仍不存在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而徐觅夏的爸妈也终于在查完监控后,气喘吁吁地爬上天台。马瑛面色铁青,徐觅夏的父亲徐嵩海则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面色赤红。
有一句话这个小混混还是说对了,人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徐觅夏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来自父母的暴风雨,却没想到身边的不良少年先一步笑着打了个招呼:“徐叔叔,是你吗?好久不见了!我爸前段时间还在念叨你呢!”
徐觅夏狐疑地转过头看向冯师法,眼神里是赤|裸裸的:“你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