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夕兰音 ...
-
月蓉取了一件披风来,给慕容昀披上。慕容昀走出房门,身临这夜露微凉,忽然一指,“那儿是什么地方?”
月蓉笑笑,“主子,您忘了吗?那儿是一片林子。”
“月蓉,若是太子府里的慕容昀不甘如此境况,她会怎么做?”慕容昀淡淡问道。
月蓉是多玲珑剔透的人,“自然是想方设法接林氏回太子身边。”
慕容晔继续做着她那张扬的一品侧妃,她的这份胆识,她口中所述的见闻,非寻常女子所能有,也就一直占着太子府独有的一份宠。何况她如今位份最高,真真是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六月十二乃是万寿节,太子府诸女眷皆要入宫觐见。因太子府地段好,离宫门十分近,马车只坐了小半个时辰,太子府诸人便已到了皇宫顺直门。
宴席之后,太子府众侧妃按例前往颐华宫向太子生母澜贵妃请安。因两位慕容氏乃是新人,澜贵妃不曾见过,今日特意吩咐了,两位慕容侧妃要多留一些时候。
慕容晔虽说不拘礼数,但到了这宫内,却也规规矩矩。澜贵妃见慕容晔一身打扮不俗,华贵明艳,便问:“前儿本宫诞辰,逸儿特意入宫向本宫请旨升了一位二品侧妃作一品侧妃,不知是哪个?”
慕容晔闻言上前了两步,福身道:“妾身慕容氏见过贵妃娘娘。”
“哦,”澜贵妃抬一抬下巴,“皎青,拿一个蒲团来。”
慕容昀也福了福身,“蒲团乃跪礼所用,不知娘娘要姐姐做什么?”
澜贵妃不像是为难人的性子,但她要做什么太子妃却清楚得很,忙说嘴道:“母妃,慕容妹妹出言不逊之责,儿臣已教训过了。您就看在殿下喜欢妹妹的份上,别同她计较了吧。”
太子此时不在,慕容晔虽不惧刑罚,但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此时慕容昀身后,悠悠却忽而哭闹起来,乳母郑妈妈哄了两下无果,正要跪下请罪,慕容昀不忍,便亲自抱起悠悠拍哄着。太子妃看了悠悠一眼,便进言道:“母妃,如今孩子还在这儿,您……不好吧。”
澜贵妃这才注意到这个小郡主,悠悠本就可爱,她不免多了几分考量,她身边的海姑姑低声劝了句,“娘娘,孩子面前,动气可不好。”澜贵妃本就不欲下了太子妃的面子,转身问道:“这孩子的生母还害病吗?”
慕容昀此时见机回答:“回贵妃娘娘的话,林姐姐身子已是好全了。”
“罪过罪过,都是儿女债,”她念了一句佛,“着人将她从庄子上接回来吧。”
慕容晔此时却重重跪下,“贵妃娘娘,林氏遭殿下厌弃,您将她接回来,这是存心让殿下心烦吗?”
她这心直口快的性子在太子面前是讨喜,可在贵妃面前,就是讨厌了。太子妃何等聪慧,立即打圆场道,“母妃,慕容妹妹方才在席间吃醉了酒,说胡话呢,您息怒。”又吩咐矜怡,“还不快扶侧妃下去休息?”
澜贵妃既开了口,那么无论如何,林氏也是要回来的。
待晚间众人请安毕,回各自馆阁之中时,慕容昀悄悄问月芙,“澜贵妃身边的人可靠吗?”
月芙是个最妥帖的,“主子放心,这是咱们的老人,也是澜贵妃身边的老人了,不会有破绽的。”
若没有人插一句嘴提起慕容晔入府前在说的那句“洛国国灭”,倒也挑不起今日这事端。
可慕容昀清楚,让林氏回府,最大的问题,并非让贵妃松口,而是林氏自己放下心结。林氏是太子年少时的初见,初恋,太子更是林氏的夫君,林氏的少年郎。如今她被少年郎负心弃信,该是如何滋味呢?慕容昀想不通,她不曾经历过,但她总是知道,林氏很难真正原谅太子。
她看着怀中的悠悠,这孩子已累的睡了,可睡颜也十分可爱,她慢慢抚摸着这孩子还未长得茂密的毛发,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舍。
好孩子,但愿你不要那样依恋我。
月蓉留守府中,待慕容昀回府,便出来禀告:“主子,林侧妃的画像已准备好,是西洋来的画师画的,最为写实。”
于是这几日,她日日抱着悠悠认母妃,“悠悠,这画里的人是谁呀?”
悠悠已慢慢会认人了,只是话还不大说得清楚,“木——木肥”
月芙为她换下小围兜,忍不住说了句,“小郡主,这是您母妃,您下回见着这画里的人,可要记得喊母妃呢。”
自澜贵妃允许林氏回府时,太子便吩咐袁立和袁定亲自打点相关事宜。接人的自然是最华贵的八銮马车,里里外外排场极大,足有三十来人的仪仗。而马车内,林氏的侍女尓陶替她沏了一杯茶,“主子,尝尝这碧螺春,您素日最爱的。”
林氏神色恹恹,姣好的容颜也掩不住一双眼中无边的哀怨。她稍稍呷了一口,却冷笑道:“从前在那庄子上,可好久不曾有这样的茶了。”
另一位尔隃见主子又这般不悦,便有意岔开话头,“主子,说起来,不知咱们的小郡主多大了呢?”
“不过一岁四个月,但应该不是她才生出来那时候的小模样了。”提及孩子,她才露出一丝微笑,但那笑转瞬即逝,“孩子由太子妃带着,又怎会认我?”
穿过临庆坊便是太子府,因林氏从侧门入府,故而不过一刻钟,袁立外头的声音便响起,“恭请侧妃主子下车。”
她搀扶着尓陶,一身云萝缎阔袖襦裙,束腰是淡淡的青色,那臂纱轻轻垂落,衬得她气度不凡。
那真是一个画中人,身姿婀娜,莲步姗姗,她的样貌身段是极出众的,否则如何俘获太子情窦初开的心呢?
慕容昀在侧门已等候多时,她牵着悠悠,却不曾先上前去,只远远的行了礼,“见过林姐姐。”
林氏原本并无喜悦之心,只是看见慕容昀手上牵着的稚童,那可爱的模样,叫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本以为自己遇人不淑,应是虚度此生。谁料腹中有了孩子,她才重新有几分希望,总觉得有孩子伴着,日子总不会太难过。可她十月怀胎一朝生产,自己生的孩儿却是见也不曾见过几面,便被太子府的人抱走。她日夜思念着她那女儿,此刻终于相见,竟是惊喜又心痛,一时间百味杂陈,无言抽泣。
慕容昀蹲下身子,和悠悠平视,“悠悠,那是谁?”
悠悠认了这么些天的画像,但乍见真人,毕竟实在太小,并没有什么反应。
幸而慕容昀早有准备,月芙手里拿着画像,她特意顺着悠悠的视线打开画像,悠悠这才说,“母妃!”
那一声母妃清脆入耳,林氏的眼眶慢慢爬上一丝殷红,蓄满了晶莹之物。她不自觉的蹲下身子,颤巍巍的伸出双手,试探道:“悠悠?”
慕容昀慢慢引导着悠悠向林氏走去,悠悠睁着大眼睛望着林氏,像是终于认出了她,“母妃!”
“什么?姝儿唤她母妃?”太子妃此时正抱着毓沄哄着,可林氏回府她本就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如今林氏的孩子也认她,这些日子费尽心思让她吃的这些苦头,竟转眼就没了似的。
她缓缓平复着气息,“总要让她知道,林氏可并非盟友。”
慕容昀陪着林氏回到她从前所住的兰华阁,一路上说着,“姐姐,妹妹生怕悠悠住不惯,她一应的所用之物我都照原样在兰华阁布置好了,您大可放心。”
林氏怀抱着悠悠不肯撒手,“难为你费心,”她又细细打量着慕容昀,“妹妹,从前府里传,你十分像我,现在看来,只不过太子喜欢这样的女人,所以你我皆有清雅的特质,便容易叫人觉得相像。”
兰华阁附近是一片竹林,她向远方看去,眼中是说不尽的幽幽心事,“他哪里真正在意过谁呢?”
慕容昀却向她行了一礼,“姐姐,妹妹和这府里的女人,包括太子妃娘娘,都十分羡慕姐姐。这缘故说来也简单,无论太子在意谁,您和他,终究有过两个人共度的韶华时光。而我们这些人,再有宠爱,都是太子有权挑挑拣拣的人。他那心分了多少瓣,我们只是占着小小的一点。可从前太子妃未曾入府的时候,他心中的枕边人只有您。”她目光殷切诚恳,“您是不一样的。”
她这些日夜苦思冥想,总想出一套说辞,不知是否能让林氏稍稍宽心。
这话仿佛将林氏带回了三年前,太子刚刚建牙开府,府中唯她一位侧妃的时候。
他说,“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是要紧的,这金冠也只是累累枷锁。可你这样好,你更是对我这样好,你真让我觉得,我也可以是要紧的。”
那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日子。
太子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二子,唤洛辰逸。
“逸儿,母妃要告诉你,你出生那年,你母妃淑贵妃乃是早产,难产血崩而死。你父皇和你皇祖母念你孤幼可怜,便将你养在我的名下。可你并非母妃所生,母妃虽会悉心照顾你,但不希望你我母子之间因此心存芥蒂,反而酿成大祸,你可明白?”彼时他七岁,母妃告诉他这番话,终于让他明白,他母妃为何看他的眼神,与看他二姐姐颖琰帝姬十分不同。其间亲疏实在,太过分明。
“逸儿,父皇对你们兄弟二人皆负有重望,但你自幼身子不如你大哥,骑射功课皆及不上,父皇不指望你扛着这大洛江山,只是你要悉心辅佐大哥,可好?”他十五岁,封襄王,父皇终于明言他不如他的长兄,洛辰远。
非母亲亲生,非父亲最爱,他之所以为太子,是因为长兄的母妃谋逆,他的大哥被杀,他成了唯一能继承大统的皇子。
初为储君之时,他不曾得到君父的悉心教导,传授帝王心术,日日应付朝臣,身心俱疲。但他天资很高,磨砺数月,凭着耿直本性与忠纯本心,渐渐在学会圆滑应对朝局后,有了一些支持自己的亲信。
那日抚秦将军府办雅集,本无需太子亲临。但抚秦将军乃是当时唯一愿意支持新太子的武将。他心中感念,带了重礼去谢。
林夕兰是抚秦将军老来的女儿,却只是一个庶女。那一日她姨娘去世,府中却因为太子莅临而张灯结彩。她贸然闯入正堂,跪求父亲为姨娘新丧,至少免了张灯结彩。
父亲责骂她不懂事,不懂得尊上,太子却替她说话,“虽则以礼法记,庶母即便为生母,也不好守丧。但人心肉长,谁又能真的因为生母亡逝而不悲痛呢?林将军,您的女儿很懂孝道。若是因为本宫到府而伤了她的孝道,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那儒雅气度,那真心相助,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心底从此多了太子这个影,可她万万想不到,她真的能陪伴太子身侧。
太子入宫求娶抚秦将军之女,她被迎入太子府为侧妃。
太子此时尚未有正妃,先纳一个侧妃十分适宜。她并未奢求太子妃之位,只求与太子两人真心相待,共度半生。
“那时候的日子啊,真好,可也是过去了。”此时的林夕兰只是太子身边诸多妾室的一位罢了,她算什么呢?
慕容昀目光殷切,“姐姐,至少,您有这样的过去呀。”
林夕兰本就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慕容昀言至于此,她怎能不明白。何况幼女在怀,若是因自己的执念而失宠于太子,这孩子可还有将来吗?
太子对她,也不是不怀念的。
他曾经许诺林夕兰,“太子妃之位是你的,待你生下孩子,我就去请旨。”他彼时刚刚听闻林夕兰有孕的消息,那巨大的喜悦填满心怀,“夕兰,你出身将门,太子妃如何做不得?”
可人生在世,岂能桩桩件件都如意。太子新立,根基未稳。若是纳侧妃关系不大,可太子妃一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能由太子左右呢?抚秦将军掌边境的广戍军,若太子与他关系过于密切,极容易引起圣上对太子意图收拢军权,结党营私的猜忌。
而陵氏满门亦是武将,却任官于都城,这才是圣上心中最佳的太子妃人选。
林夕兰回府的这一夜,太子并不想去兰华阁。他还未曾想好如何面对她,面对他曾经最喜爱的女人。自然,林夕兰那头,也不会刻意纠缠太子。她本不是主动热忱的人,心中将万事看的极淡,如今有女儿让她费心思,她倒不怎么执念于与太子相处。
整整三个月,太子从不曾踏入兰华阁。
太子府的风光仍属于慕容晔,她能说会道,不拘礼数,爽朗张扬,太子对她只能越来越喜欢。
自慕容晔升一品侧妃后,便挪到了东苑流光阁居住。太子喜欢与她比试武功,便在流光阁搭了一个台子,每日总要与她对上一两招。
而慕容昀住的不远,这日她特意邀了林夕兰在东苑一处亭子里品茶,“这是南边的凤凰单枞,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但味道不错,姐姐尝尝。”
耳畔是慕容晔与太子的盈盈笑语,林夕兰捧了一盏茶,慢慢喝着,“妹妹特意邀我来此,就为了让我听这个?”
慕容昀深知林夕兰对她略有亲近只是因为她抚养过悠悠一段时日,如今她对林夕兰并不隐瞒心中所想,“姐姐就如此容得下这样的事?”
林夕兰颇为不屑,“你这姐姐身上功夫不错,但我不是不会,不必在意。”
慕容昀倒是讶异,“姐姐会武?”
“我毕竟出身将门,虽生育之后内息不稳,但这一年多来恢复得不错,”她望向流光阁的方向,“倒是流光阁那位,自己有了身子,还这样不顾忌。”
这一夜慕容昀睡得并不好,总是反复惊醒,到了三更时分她实在睡不着,便传了笔墨,写了一封信。那信纸极为特殊,写过后的墨水儿却慢慢消失,外人看来便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白纸。慕容昀写毕,递给月芙保管,吩咐道:“尽早送去鸳鸯楼。”
八月里天渐渐凉了下来,可尚有余热,这日鸳鸯楼新制了一道清凉爽口的薄荷绿饮,用新鲜的薄荷叶捣成汁子,兑上冰镇的桂花酒,于这天气最是适合不过。
濮阳王洛辰达是都城中有名的风雅公子,虽封了王,但不问朝政,一心只研究衣食住行,生活最为精致。这几日他颇觉得有些暑热烦闷,恰好鸳鸯楼新出了薄荷绿饮,他兴致上头,倒是亲去了一趟。
濮阳王身份贵重,一入鸳鸯楼,便有小二殷勤迎着,“王爷,您是要雅间,还是在这一楼设帘间呢?”
帘间乃是一楼靠窗的高台,以帘子隔开,方便贵客观看一楼的歌舞。寻常时日,达官贵人在鸳鸯楼总是有二楼雅间招待,可若是鸳鸯楼那日有歌舞,小二便会多这一句嘴。
“哦?”濮阳王问了一句,“今日是哪个姑娘献舞?”
“是越国翁主,慕容旻。”
越国宗室女子,在这鸳鸯楼竟还有一位。这越国翁主慕容旻,乃是越国公主慕容旼的女儿,年纪比前头的慕容晔与慕容昀都小,故而鸳鸯楼掌事并未放出她的礼物。
“设帘间,要最好的位置。”濮阳王起了兴致,吩咐道。
越舞不同于洛国之舞绵软,其讲求的是洒脱利落,颇有几分新意。而那翁主自幼习舞,功底极好,一舞惹得众人赞叹连连。
舞毕后,濮阳王正饮了薄荷绿饮,身上十分清爽,不巧天忽而墨黑,竟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来,鸳鸯楼里早有掌事的人上前,“王爷,您且移步三层雅间,待雨停了或是小些,小的再为您备马车,送您回府。”
寻常时日他都歇在二层雅间,而今日或是这雨下得突然,许多王公贵族子弟也一时半会离开不得,二层雅间不足,这才将他迎上了鸳鸯楼姑娘们住的三层雅间。
他素来不喜扰人,只是问,“三层都是姑娘们住的地方,本王此去可有不便?”
那小二道:“怎会,姑娘们都是个顶个的好性子,方才的慕容旻姑娘舞毕正在浴池中沐浴更衣,一时半会儿且用不着雅间,她的雅间且空着呢。您只是避一避雨,无碍的。”
又是慕容旻!
他自然知晓鸳鸯楼的姑娘都是贵女教养,十分矜持却也大方,想来也是不在意此等小事,便欣然应允,“如此,便叨扰慕容姑娘了。”
慕容旻所住的雅间名唤玄霄阁,旁的寻常,只一处露台最妙。三层已可居高临下,那露台位置却极好,一眼可望见栎城最大的“洛水”一湖,此时雨虽急,濮阳王去不得露台,却可以隔着珠帘一窥“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景象。
有下人端上茶水,他却注意到案桌之上,有玄霄阁主人的墨宝。上书“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那字十分苍劲有力,颇有筋骨,非苦练多年不可得。他一时兴起,唤来贴身随从张安,“磨墨!”
张安心想,我的爷,这可是姑娘的闺房!您胆子也太大了吧!但这位主子说一不二,他也只得乖乖磨墨。
濮阳王素有一手好字,如今一时兴起,竟是续着那八声甘州写了下去,天色渐晚,他写了这一刻钟,雨势已小了许多,鸳鸯楼派人去王府叫的马车想来也已经到了,他尚意犹未尽,但女眷居所不可久留,也只得回府。
他此番回去,却心心念念着那一点字迹,想着何时再去一回,定要求慕容旻一副墨宝。原来这濮阳王洛辰达出生时乃是痴儿,后得道家太虚子道长诊治,智力与常人无异,但难以移精神,便是若集中精神于一物则十分投入难以走出。故而濮阳王生母云贵嫔为让他有所寄托,便叫他练字,习书法。
书法平心静气,兼之难以移精神有一好处,便是学起来十分专注,成效十分不错。故而他那一手好字,已有风骨。濮阳王向来无欲无求,只对书法有执念。但凡见到好的墨宝便十分痴迷,他建牙开府才一年,府中最大的支出便是买墨宝,迄今费了万余两银子在这上头。
那慕容旻寥寥几笔便让他挂念了几个日夜,终于再按捺不住,取了一张花笺,上书“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
他将这花笺唤人送去了鸳鸯楼,指明慕容姑娘亲阅。
未及正午,张安便带回慕容旻回的一张花笺,“沙月静,水烟轻,芰荷香里夜船行。绿鬟红脸谁家女,遥相顾,缓唱棹歌极浦去”
此亦李珣的南乡子,只是写南国水乡风景,多些缱绻,少了思乡留念。那笔锋则更为婉转,颇有意蕴。濮阳王极为欢喜,品了这几行字许久,连用晚膳时,心中也念念不忘那几个字,饭不曾吃几口,倒是一脸欣喜满足。
此时天色已晚,偏又下起小雨,窗外雨声淅沥,倒勾起他一番兴致,提笔写道:“渔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树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听猩猩啼瘴雨。”
他吩咐张安,“你一会儿送去时记得穿戴好斗笠,务必小心。”
张安办事向来是个利索的,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回了府,还带回慕容旻的回赠,“新月上,远烟开,惯随潮水采珠来。棹穿花过归溪口,酤春酒,小艇缆牵垂岸柳。”
偏偏下了许久的雨,这时忽然停了,濮阳王站在房门前,果然看到一束月光,不禁大赞,“真是天意!”
从那夜后,濮阳王心中虽不自察,但总是将慕容旻藏在心里,挂在嘴边,只是苦了张安,为给他送信,倒成了鸳鸯楼的熟客。
“翁主,这是濮阳王这月第八回递进来的花笺了,您看……”玄霄阁里,侍女文巧正拿着一张花笺,“濮阳王乃天潢贵胄,他愿做什么风流事倒是寻常,可姑娘您尚小,这名声……”
前几回已将南乡子十七回对完,慕容旻心下好奇,这回他又能对什么?
她定睛一看,却是“志在烟霞慕隐沦,功成归看五湖春。一叶舟中吟复醉,云水,此时方认自由身。”
“他本非自由人,何出此言?不过是愤愤罢了,文巧,研磨,”她略想了想,随手写了一句“男儿四方志,岂久困泥沙。束书匣剑,依旧旅食在京华。”
慕容旻将那花笺交给文巧后,面上露出一丝不忍,数日间她已大略知晓这位王爷的脾性,二人都才情甚高,此时她倒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濮阳王看到慕容旻的回帖后,彼时正好吃了些酒,一时不知怎的,竟写下一句从未在外人面前说过的话,
“男儿勋业古来难,叹人世,几千般。”
不过数日,栎城里已暗暗传开,濮阳王心怀大志,欲建功立业的心思。因濮阳王素来少与勋贵人家有交集,倒是暂时不曾得知。
因为更大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建雄二十二年九月初七,太子于府中遇刺,林侧妃因救驾重伤,生死未卜。
太子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鲜血迸溅,刺客用的是箭矢,箭法极为老道,若非林氏目力极佳推了他一把,必然一箭贯心。
于是那箭,直直刺入林氏的肩胛,她痛呼出声,却是顾不得那么多,拼尽全力忍痛说道:“殿下……刺客来历不明,恐有后手,快走!”
此时太子府众人都在,女眷中会武的唯林氏与慕容晔,太子妃已急急唤人护驾,太子府兵三千,终于将太子府团团围住,却是找不得刺客踪影。慕容晔此刻也上前道,“殿下让妾跟在身边,总能挡一挡。”
而慕容昀,只是慌张抱起悠悠,并唤人请太医去兰华阁待命。
太子由慕容晔陪着回了书房,另有人护着受伤的林氏回房,却是在太子穿过回廊时,有一席黑衣身影近身。
慕容晔在太子出手防御时已与那黑影搏斗起来,但这些日子她本就略有些身子不爽,总觉身子软绵绵的,已是许久不曾活动筋骨,此时未免有些吃力。而那黑影极为刁钻,见她宽袍大袖不便,特攻向她的腹部。太子自然与她一同对付那刺客,但那刺客武功身法极为刁钻巧妙,太子虽未被他所伤,但也半点讨不着便宜。
三人正胶着之时,那刺客忽而一个抽身,避开了太子的掌,可彼时慕容晔在那刺客身后。太子来不及收力,只得尽量减小力道,那劲头便尽数落在了慕容晔身上。
慕容晔自然不会对太子有什么防备,此刻一个不察,便直接跌了下去。
太子亲卫见黑影与侧妃打的纠缠,不好下手怕误伤了侧妃主子,待慕容晔被推开才纷纷上前制住,却是让黑影溜走。亲卫皆为寻常兵士,与那武林高手如何比得?于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太子遇刺,虽无虞,可太子府却有两位一品侧妃受伤。
太子气急,太医急急来报,慕容侧妃小产,林侧妃重伤发热,那箭矢有毒,幸而未贯穿心脉,不曾蔓延,但亦是性命堪忧。
他非胆怯之人,却不曾经历如此直接的刀剑搏杀,此时已是惊怒交加,待稍稍冷静些后,才忽而想起,当时所有人都在,可唯独林氏……唯独夕兰愿不顾性命护着他。
他几乎是头也不回的奔向兰华阁,踏入房中,只见她那伤口处隐隐发黑,人已面如金纸,太医在旁指挥女医为她施针封锁心脉,“快压住侧妃的肩膀,拔箭时不可乱动!”
侍女哪里有什么力气?太子推开众人,“我来。”一双手已铁钳似将她按住。
箭簇拔出,女医忙不迭用帕子压住伤口以防出血过多,太医却道:“放点子血,那箭簇有毒,且得放出毒素,待血变鲜红再用帕子摁住。”
太子松了松手,便轻抚着林氏的头发,“夕兰,痛就喊出来,别忍着难受。”
林氏素来心性坚韧,此时听了这话,却止不住的流泪,似是痛的。那双手因紧紧攥着已隐隐发白,太子将她的手摊开,见了血迹,更是心疼,“可是疼坏了?”见周遭全是处理外伤的药,便拿了一瓶子,替她清理手心的伤口。
林氏已很久不曾体会太子的温柔,此刻她看着太子完好,竟是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愿计较,只希望这个男子平安。
“太子……无事便好。”她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只想多看一眼她的夫君,她的少年郎。
林氏昏迷三日,太子便陪了她三日。因太子遇刺,众人也不敢拿朝政琐事烦他,只是澜贵妃惊闻此事,跪在御书房外恳求圣上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