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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边疆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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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是太子府新人进府的日子,太子乃储君,因此二人皆有册封使宣召,在太子府门前跪候懿旨后,便进了门。
慕容昀乃一品侧妃,位份乃太子妃之下的第一位,便住了太子府东苑七星阁,而慕容晔乃府中位份最低的庶妃,便在东苑一旁随意收拾了一间屋子,丫头也只拨了两个。
太子妃已在正院端坐,瞧见二人进府,见二人并不亲热,便试探了一句:“两位妹妹同出一族,自然最是亲厚,我安排了临近的住处,日后你们姐妹也好有个照应。”
但见慕容昀恭顺答了一句“妾谢过太子妃恩典”,而慕容晔却是不屑,“太子妃娘娘好心,妾心领。“她略停一停,”只是本无姐妹之情,何来一叙?倒叫娘娘白费心思。”
此言不大尊敬,但太子妃面上有些尴尬之色,心里却是极为放心。若这二人真的姐妹联手,才是后患无穷。于是神色更和缓了几分,“日后咱们总是太子府里的姐妹,自然要上下一心,和睦的好。”
偶尔听到稚嫩小童的笑声,便见太子妃身边的邱姑姑正使唤人领着一个小女童走来。那小娃娃打扮的粉雕玉琢,实在是惹人怜爱。太子妃笑道:“姝儿,今日的早膳用的可香么?”
这边厢慕容昀姐妹还跪着,太子妃却对这孩子十分亲热,只是一岁大的小娃娃,还不大会说话,只是乳母在答话,太子妃问的却十分细致,自然是一直养着这孩子的。
她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慕容昀,“慕容侧妃,你乃府里的一品侧妃,身份不同,往后,这大郡主便交由你抚养。我生了沄儿后身子不大好,她母妃更是个病弱的,日后生累妹妹了。”
慕容昀且惊且惑,即便是郡主,也是太子后嗣,身份贵重。如此重要,为何要给她一个新人?
然而太子妃虽一副和善模样,但眉眼间满满的不容置疑,哪里是好相与的人?慕容昀深知已推脱不得,只得谢过。
而后来的日子,便因太子妃这一吩咐,变得十分不一样。之后的二三月,因慕容昀一入府便有了孩子抚养,而大郡主素来颇为受宠,太子自然多去了她住的七星阁几次,比之无人问津的慕容晔,境况要好上许多。
这一日夜里,毓沄刚睡下,太子妃任由贴身侍女矜怡为她卸下钗环,那邱姑姑端来了一碗阿胶,“主子,您用些阿胶补补身子。”
“如今我有了沄儿便是万事足了,姑姑不必这样紧张。”太子妃神色轻松,那邱姑姑却紧张,“主子呀,您养着大郡主养得好好的,那孩子也喜欢您,您送她去七星阁给慕容侧妃助势作什么呢?”邱姑姑是太子妃生母的陪嫁丫头,极得陵家太夫人器重,故而仗着积年老奴的身份,总记着陵家太夫人要她扶助太子妃的叮嘱,时不时总劝着太子妃许多事。
太子妃的神色这才有些惋惜,“姝儿是极可爱的,也聪明,像她母妃。”她握着一把紫檀木雕花梳,轻轻梳着头发,她从前那一头乌黑长发,因产后肾气衰弱而掉了不少,但仍是光泽秀丽,“可林氏……总是我的一块心病,那孩子越大,就会越像她母妃,殿下也就会越记得她母妃,她不在我跟前也就罢了,可日日让我看着她长成她那母妃的样子,我如何容得下?”
大郡主洛姝和,乃是太子府另一位一品侧妃林氏所出。这林侧妃是个最有才气的,人又有灵气,是个十分特别的妙人,更是太子身边资历最早的妃子。她入府三年后,太子纳了太子妃,她却一病不起,直说是害了相思的妒病。宫中贵妃闻得此事,生怕林氏的妒病带累太子名声,断断容不下林氏,便让将将有孕的林氏去了栎城城郊一处庄子上住着,不许再回太子府。
贵妃顾念林氏腹中乃是皇嗣,林氏生产后允准将孩子接回太子府,却任由林氏在那庄子上缠绵病榻。幸而小郡主长得不错,她便一直还有一口气。
这些并不难打听,慕容昀入府这些日子便早就打听清楚。大郡主在她这儿这些天,从不吵闹,十分乖巧。似乎从前太子妃在她的衣食用度上十分精心,却很少亲近这个孩子,因此慕容昀虽没当过母亲,可对这孩子也算倾心照顾,故而她已经很粘着慕容昀。
更重要的是,大郡主深得太子宠爱,太子日日要看,因此这些日子,太子多半都是歇在七星阁。从前太子妃养着大郡主的时候单独给大郡主立了院子,因此太子宠爱大郡主,并没有让太子妃有何接近太子的便利。可对于慕容昀来说,大郡主便是如今她所有宠爱尊重的源头。
“悠悠,来吃点粥。”慕容昀正端着一个小碗,一口一口喂大郡主。那粥熬了三个多时辰,最是绵软细滑,又好克化,大郡主十分爱用。她唤大郡主悠悠,这是她给这孩子新起的小字,太子十分喜欢。
太子此时已悄悄到了七星阁内室门外,看着室内一团和气的景象,他心中的喜悦已要溢出嘴角。这些日子他对这慕容侧妃的印象不错,对这个如今唯一的女儿也多了几分关注。那孩子越大越像她的母妃,虽才一岁多,已看出眉目灵巧清秀的坯子。只是不知为何,对悠悠太亲近时,他心里总是不舒服。
悠悠的小眼珠子已看见她的父王,便不管不顾的扭捏起来,嘴里含糊道:“父——父”
慕容昀顺着悠悠的目光看去,看清来人后,放下手中的碗盏,福身道:“殿下。”
她表现的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有些木然,但那一脸如水的温柔,却能让人毫不介意。太子只好踏入殿内,抱起悠悠,任由悠悠尚未擦干净的嘴角蹭在衣袍上。慕容昀却不能放任,噗嗤笑了一声,随手便拿着帕子给悠悠擦拭嘴角。
太子端详着她微微低头时的柔美,加之慕容昀吩咐月芙在旁抚琴,那悠扬琴音在侧,最能调动人的思绪。他一时高兴,竟道:“本宫替你寻了一对和田玉镯。如今边疆不太平,这成色好的和田玉更是越来越难寻,但那一对和田玉倒是成色极佳,也算难得。”
太子身边的小厮锤子心里正冒冷汗,‘那可是准备给宫中澜贵妃供上的,怎么转头就给了侧妃娘娘呢,我的殿下呀,您也太任性了。’
另一个斧头却是机灵,急忙忙跑去取来,慕容昀起初不解,但一个转念便有了想法,将悠悠抱开后,便拉住太子的手,两人同在案桌旁坐下。
她伸手打开了后头的一个盒子,眉眼中满满的玩笑之意,“殿下您看!”
那是一个木冠,一应纹饰,大小,皆是与太子平日的金冠一模一样,只略小些。连那钗,也是栩栩如生。
太子见惯金玉之物,极少碰到小巧,但并不至于为此惊讶。可他一抬头,对上慕容昀隐隐有些小期待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好奇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又取出一小个玉盒,这回没等她自己打开,太子先一个手快夺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点颜色极为纯正的金漆。
慕容昀取过一把小刷子,对那木冠仔仔细细开始上漆,太子这才讶异,“怎么与本宫平日所用的金冠如此相像?”
“妾身打发时间的时候随意想的点子,太子等妾身做好,试一试,若是确实轻巧许多,来日有叩礼也无惧了。”慕容昀仍未停下手中的活计,太子却一手将她揽了过来,锁在怀中。
这样的妙思,这样的妙人,他曾见过。那笑,那温柔神色,他似乎有些恍惚。
是谁呢?
他们这些日子虽说相处和睦,但到底不曾这样亲近过,太子目光灼灼,一时间心下明晰,
是林氏。
而慕容昀的目光干净得很,带着些许无知的迷茫,“殿下,您……”
这一夜的缠绵不同以往,慕容昀只觉得太子不曾将她当做新人,倒是像,有些久别重逢的激动。午夜梦回时,太子还呢喃着:“夕兰……夕兰……”
夕兰,是林氏侧妃的闺名。
从这夜起,慕容昀一直盛宠不倦,太子妃不免有了几分酸意,她心绪难平,正想抱一抱她的儿子,稍稍宽慰,却见素来得她器重的侍女矜怡急匆匆闯入正院,“主子不好了,二少爷……二少爷他被发配凉州边境了!”
太子妃一个怒火攻心,身子沉沉坐了下去,却还是紧张问道:“怎么回事!天闵素来最为谨慎,也不是没有才能,怎会无缘无故被发配边疆?”
陵家二少爷乃是陵家嫡子,太子妃同胞弟弟,向来最为陵家器重。如今圣上一道明旨,却是将好男儿的前程断送凉州!
太子妃已有些冷汗,产后本就虚弱的身子一阵阵发冷,“矜怡!你倒是说话呀!”
矜怡原是极稳重的人,此时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娘娘……二少爷原只管着栎城的禁卫营,可是近日御林军副统领东方裘告假,二少爷与东方将军素来交好,便代管了几日御林军。这本不是……不是什么大事,可有御史状告少爷不守本分,圣上一怒之下,才下了这道旨意。”
这话虽说的磕磕绊绊,但到底来龙去脉还算清楚。代管职务,若只是没有过了明路,且朝廷未曾下令,确实违了律,但罪不至此。太子妃心中千百谜团,“矜琦,你去打听,打听清楚二少爷代管这几日,御林军可有出什么事?”
原来是御史状告那陵天闵用御林军的军用物资养禁卫营,原职务不明,诸多不便,办事便隐秘些。而那几日天助他也,让他代管了御林军几日,便大大挪用了御林军的物资,叫人发现了,大大的参了他几本。这样贪污之事,在本朝,是打死都不为过的。如今流放凉州,已算是恩宽。
事情真相如此,太子妃深知弟弟犯下大罪,无可辩驳,只是担心陵家一门前程无望,如今她在太子府里虽地位不可动摇,但嫡长子病弱,太子对她更不曾有真心,因而宠爱也没有指望。若只靠太子妃三字给予的体面,如何保得住陵家世代富贵?
这重重心事层层叠叠压在太子妃身上,已是叫她病了好几场。那毓沄的身子也不算壮实,总有些三病两痛,更让太子妃焦心,无法静心养病。
这一日是五月十五,太子照例,去了太子妃房中探望。太子妃让矜怡将头发梳了一个整齐的平髻,虽在病中,倒不会病容难堪。她素来端出一副最持重的样子,如今病中娇弱,倒让太子觉得她好接近了些。
太子妃正一口一口喝着汤药,太子接过来喂着,她又在喝了两口,蹙眉道:“好苦。”
太子刚要说话,便被太子妃按住双唇,“殿下休说什么良药苦口,妾身自己吃点新鲜梅子缓缓再喝。”
她鲜少这样有趣,倒让太子觉得新鲜极了。
矜怡一手捧着一盘新鲜的梅子,赞道:“这慕容庶妃倒是聪明,说咱们主子不爱喝药,只是畏苦。若是一味用些极甜的糖块儿去中和苦味,其实反而甜苦混杂。不如用些酸酸甜甜的梅子,酸味才压得住苦味,倒是爽口。这几日主子用了这个法子,果然不再害怕喝药了呢!”
太子原先并未想起这越国公主,平日也无人主动提及,自然是没什么印象。但太子妃这一说,算是勾起他一丝兴趣。太子妃吃着梅子,道:“殿下,庶妃妹妹入府已经几个月了,还是完璧之身不妥当。她是个会伺候人的妙人,那原先的戏言,妾身替殿下处置了,更是不用在意的。”她擦了擦嘴角,“今日妾身病着,不好服侍殿下,殿下何不去庶妃妹妹那儿一趟?”
三个月了,还是完璧之身。
这府里不曾有人轻慢她,却也不曾有人在意她。她活的,像一个透明的玻璃人,大家看不着,看着了也不在意。
慕容晔曾是越国最骄傲的公主,扬言要做战场上的女将军,是多么英姿洒脱的女子。如今越国国灭,她只能作他人屋檐下的一个透明人。
她怎么甘心!
陵家少爷出事那日,她心中有隐隐的感觉,自己要主动踏出一步,才能有日后的好光景。
于是她寻了太子妃,望着太子妃失意的模样,她拼着胆子说了一句,“娘娘若能劝殿下来我房中,我便能让殿下解舍弟的祸。”
太子踏入慕容晔房中时,她正在奋笔疾书。
太子凑近一看,竟都是些当今朝政。一些整理有条有理,十分清楚明了。
太子不禁讶异,“你……你弄这些做什么?”
慕容晔一副胆大的样子,见到太子,也不行礼,自顾自写着,“殿下,虽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可殿下不会不知道,鸳鸯楼出来的姑娘,每一个都是论得几句时事的有见地的姑娘。我如今如此,不过是怕将来见到殿下,没有话说。”
她这样泼辣大胆,倒是让太子开了眼。还未等他细看慕容晔这些册子,慕容晔却眼尖,瞧见侍女宝髻领了这月的份例,但那点子份例极少,必然又是下人见风使舵克扣了。她径直走到门外,同宝髻说道,“又是这点子东西,我不在太子妃跟前说教,这群奴才倒永远不会给足。”
不等太子发问,她便福了福身,自顾自言语起来,“殿下,不是我说,您这府里的下人管束得并不好。太子妃娘娘又是生产又是生病,实在是很疏忽。可惜我也没法子,只能献上梅子解苦这一点法子,让娘娘吃药吃的好些,病好得快些。这样有她管束,我也不至于在此受罪。”此话极厉害!既指出了太子府下人见风使舵,又点明这非太子妃管束不严之过,只是太子妃身子不好,下人懒怠刁钻。这一番说辞下来,她受了委屈,太子妃却半点没有责任,只让太子瞧瞧她的日子过得不好,博些许同情。
“你瞧着这样有主意,”太子终于开了口,眼神倒是一点离不开她所写的那些朝政,那一条条一桩桩极有见地,“应该盘算的出,直接博本宫的宠爱是最快的。”
她一身短打衣裳,此时倒真有几分利索劲,忽然一个出手,是最简单的武打招式。太子自幼习武,反应极快,已是将她擒下。
她却不甘示弱,“殿下好功夫,我已许久不曾习武,今日求殿下陪我可好?”
二人在屋外的小院子里打了一场,慕容晔乃是女子之中修习武事功力不浅的女子,内息不浅,下盘极稳。与太子这半个时辰打下来,只觉得酣畅淋漓,十分痛快。
她打得有些累了,吩咐道,“宝髻,上酒,与殿下好好喝一杯。”
太子从未见过这样明艳大胆的女子,目光已是有些痴了,笑道,“好,斧头,去取宫里新进的西凤陈酿,本宫与侧妃好好喝一杯。”
慕容晔故意装傻,“殿下您叫错了,我是庶妃,不是侧妃。”
太子微微一笑,“从庶妃到二品侧妃,本宫无需禀报宫中,可自行做主。”
太子和慕容晔这般兄弟一样的相处着,府里这么多人,见了真是讶异。慕容晔对太子,说话从来直来直去,半分遮掩也无。礼数也总是不到位,可太子从来没有介意过半分。
而太子妃更是疼慕容晔,将她像妹妹一样哄着,宠着,一时之间,这府里竟是她最肆意。而五月二十宫中太子生母澜贵妃生辰,太子更是亲自去请母妃的恩典,将慕容晔也升了一品侧妃。
慕容晔不曾辜负太子妃的期望,现下那陵家二少爷已从凉州调回栎城旁的庸城,虽未曾入都,但到底算是不在边疆那乱世横生之地了。
慕容昀这些日子活的并不委屈,有悠悠在,太子虽说未曾临幸过她,但总是常来探望。只是她比之慕容晔,实在是波澜不惊了些,过于沉静,有时便是失了趣味。
她原本像极了林氏的那些好处,如今竟成了她的拖累。毕竟林氏是个被贵妃厌弃,现下境遇并不好的人。太子对她情意复杂,自然不愿再慕容昀面前重演苦恼。
这样也好,她清清静静的带着悠悠过几日安生日子,少些刚入府时针刺似的目光。偶尔悠悠不在时,她对月芙月蓉两个心腹,倒是会说些真心话。
“太子妃确实适宜做当家人,她十分懂得制衡,真是妙。”她点着一炉熏香,那气味清幽深远,十分难得。
月芙年长些,不难懂慕容昀的话外之意,她入府时得宠,乃是因为太子妃送了大郡主到她膝下养着。后来慕容晔势大,又是她在太子面前提起慕容晔的缘故。如此两个并不和睦的人针锋相对,她自然能渔翁得利。
这何尝不是她们二人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