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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然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齐衡再不愿意,还是整整病足了三日。
      三日后,总算好了个囫囵,一大早地天还未亮,先到了学堂。
      来得早,即有了准备。
      好过万一,晏六真讲了些出格的话,也能逐人解释。
      齐衡想着,摆齐了书具,颇为忐忑地看向门帘。
      门外有人张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路时脚步虚浮,甚至打了个跌,小声惊呼后又向学堂走来,显然还没睡醒。
      ——是个姑娘。
      齐衡两手揪紧了自己袄上的绒毛,在手心里搓来搓去,很是紧张。
      最好,来的人是明兰,那么他就可以先与她解释清楚了……
      门帘掀起来,向着昏暗学堂照进一束熹微晨光。
      那姑娘就这么打着帘,在晨光里抬头,眯着眼睛打量他。
      齐衡:“……”
      来的是晏六。
      晏六也认出他了,一扫颓色,高兴道:“元若,你好啦!”
      正高兴着,抬脚要进来,“哎呀”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齐衡半起了身,下意识伸手要去扶她,她却满脸恍惚地在地上坐直了。
      坐了会儿,左臂在空中一摆,抱紧怀中卷轴,站了起来。
      齐衡才刚坐回去,又眼睁睁看她踢中书桌,手一松,扔得满堂宣纸飞舞飘扬,两袖在空中不住扑腾,左脚绊右脚地一路趴到自己桌前。
      ……好傻一鸟。
      齐衡拿下飘到他头顶的一张纸,走过去扶正被她撞得歪七扭八的书桌坐垫,把纸递给她,忍不住道:“三日不见,怎么路也不会走了?”
      晏六一抬脸,眼下两团乌青几乎与身上衣裳成了一色,齐衡都吓了一跳。
      她道:“那盐铁论也太多字了,我双手双足都抄得酸痛无比,何谈好好走路?”
      齐衡直以为听错了:“双手双……双什么?”
      晏六看看他,搬了只脚大咧咧放在桌上,道:“我的爪子啊。”
      齐衡:“……”
      晏六见他沉默,又把脚塞回桌子底下,生无可恋道:“早知便捏个术得了!”
      不为正搜罗满了一地纸张,抱在怀里理个整齐。
      只听见她依稀说道这是双手一齐抄的,不免好奇地一低头。
      一低头,笑得险些跪在地上:“晏、晏姑娘……你这字交给先生可就完了!”
      齐衡接过来一看,也是不禁眼角抽动。
      果然是双手双足抄就,满篇字迹浑然分出四种风格,各有各的惊世骇俗。
      齐衡将那一叠纸交给她,道:“我看……”
      话到一半,小路上传来盛明兰与小桃说话声。
      当下没说清他看什么,起身匆忙回了自己座位。
      晏六也没在意,看见盛明兰进来,伸长脖子道:“明兰,明兰,你抄完没有?”
      盛明兰满脸颓丧:“还差着些,正想着再补一小会儿。”
      齐衡方才知道,原来明兰也被罚抄了。
      小桃快步走过来铺下纸笔,笑晏六道:“莫问我家姑娘,你自己抄完了没有?”
      晏六一拍那沓纸,得意道:“哼哼,我全抄完啦!”
      ……傻鸟,那还不如没抄完!
      齐衡扶额。

      及至半晌后各人入座,庄先生也入了堂,盛明兰便与晏六一同将罚抄纸张递交过去。
      好在盛明兰那叠盖在晏六之上,庄先生只略微一瞥,先收在了手边。
      相比无忧无虑打了小半天瞌睡的晏六,齐衡可比她操心多了。
      先是纯粹担心学究大发雷霆,后又担心她当堂说出“双手双足”,引得众人发笑,她自己还不知道大家笑什么……
      或许只因她是为了他的缘故才搅到这尘世里来,他便有了一种责任感。
      又或许是十三年朝夕相伴,他早就潜意识认定了这只燕子,是他的燕子。
      虽然他自己还未察觉到,但他在这学堂里,已不再时时刻刻关注着盛明兰,而是时常看向那只傻乎乎的燕子了。
      隔着一道纱帘,他看见她用凉凉的笔杆戳着太阳穴,试图认真听讲;看见她歪着脑袋,思考“六国互丧,率赂秦耶?”;又看见她才刚睡着,就被学究一个“燕”字惊醒,忐忑半天才发现是在说“燕国”……
      再之后,他看见她看向自己。
      玄青间黛的颜色在一堂学子里分外打眼,像茶花图中一笔浓墨。
      她看着他,微微后仰,眼睛从纱帘之间露出来一点,眨了眨。
      “元若,你在看什么?”庄先生的声音传过来,“当心脖子扭断了。”
      齐衡猛一回头。
      只听“咔”地一声脆响。
      ……
      一片寂静。
      哄堂大笑。
      只有晏六在笑声里悄悄捏了个小决,低声埋怨道:“看什么东西呀?看得脖子都扭了。”
      一小团尘粒大小的光点即从她指尖晃晃悠悠往前飞去。
      齐衡一侧脑袋,摸了摸后颈。
      痛意消失,只有些痒痒的。
      于是他伸指挠了挠,耳朵随着大家的笑声红了个透:“学生、学生看见窗外飞鸟,一时失神……”
      晏六盯着他红透的耳朵看了会儿,一时觉得他傻乎乎的,一时又想:他害羞起来真好看啊。
      于是自己也脸红了。
      窗外,两只燕子落在光秃秃的树梢。
      晏四叽喳道:“小妹思春了!思春了!”
      在树梢上蹦蹦跳跳。
      “那叫红鸾星动!”晏大啄他脑袋。
      两只燕子相逐着飞远。

      午间吃饭,庄学究拿起了手边两人抄的盐铁论。
      看到盛明兰的一手字,还可称趣味盎然,噙着点无奈笑意下饭下菜。
      及至翻到晏六“大作”,当即一口茶喷了满纸。
      于是整个下午,面黑如炭,时常在晏六身边逡巡,又叫起她回答问题。
      问她:“秦亡之何?”
      答曰:“紫薇星去,势不存焉。”
      气得庄先生连打三记戒尺。
      满堂也只齐衡听完愣住,怔怔出神。
      那一刹间,晏六委屈巴巴认错的声音忽然离得他很远。
      万世朝代更迭,与她而言举重若轻至此。
      他在她眼里,又如何呢?

      冬日昼短,下学时,霞云染红了半边天。
      晏六又被留了堂。
      她一人跪坐在庄先生面前,懊丧地垂着脑袋。
      庄先生气得胡子都翘了,点着她呈上去的字道:“盛六姑娘这是似爪子刨的字,你呢?你是的确用爪子刨的吗?!”
      说罢,一沓纸都扔到她怀里。
      晏六捞了个满怀,闻言满目震惊道:“先、先生怎知我……”
      “咳、咳咳咳……”月门外传来一阵克制的咳嗽声。
      两人停下对话,一道看过去。
      齐衡去而复返,走到近前,向两人各自叉手作礼。
      礼毕,低着头歉然道:“学生落了本书在此,本想着待先生训完了话再来取,不料……惊扰先生了。”
      庄先生忙道不妨事,让他这就去取。
      齐衡点头应过,抬眼时再次看见“大作”,登时咳得更加撕心裂肺。
      晏六充满担忧地扭过头去看他:“元……”
      这次轮到庄先生一阵咳嗽,道:“晏六姑娘!”
      晏六又臊眉耷眼地作忏悔状。
      庄先生看看齐衡,又看看她。
      捏着眉心叹气。
      想到晏国公向他托付时说这孩子不通世情,但本性纯良,听话乖巧,绝不违逆师长,倒也确实如此。
      晏国公直言不需她人情练达,只盼她与这些少年多多融入,交到一两个朋友,学得一二道理,便满足了。
      这世间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活得聪明。
      庄先生便拿着手中戒尺,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叹道:“你啊——”
      晏六立刻道:“学生知错,学生托大了。”
      “有什么喜欢的字?蔡文姬?卫夫人?总得稍稍练练……”庄先生停了停,道,“至少要能看懂。”
      齐衡前来告辞。
      晏六看看他,眼睛一亮:“学生、学生喜欢元若哥哥的字!”
      齐衡脚下一个踉跄,转身道:“晏姑娘厚爱,元若常临王右军的字帖。”
      晏六一听,来劲了:“王羲之,我在他家……”
      “右军故居,还不曾有幸拜访。”齐衡接道,又是一礼,“天色不早,学生告辞。”
      晏六后半句“也筑过巢呢”生生憋了回去。
      庄先生朝他挥挥手,只当是没听懂,一本正经道:“王右军的字好,晏六姑娘不如临几幅试试。”
      晏六歪头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庄先生只生怕她再来一句“我喜欢的是元若,不是王右军呀”,可就真是一张老脸不知道怎么摆了。
      好在晏六只是困惑片刻,仍然听话道:“学生一定好好临,认真临。”
      随后叉手告辞。

      齐衡等在假山旁,抬眼见月上梢头,繁星点点。
      认识了晏六,便忽然觉得天地比以往更广阔,只因终于知道天外有天,月上有嫦娥。
      一切生物死物都开始跳脱,仿佛冲破樊笼,进了另一种法则。
      他成长至今,一生顺遂。
      旁人看待他,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
      他的父亲母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显贵人家。
      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亦是凡人,会哭,会笑,会变老。
      他无有求而不得之事,只是因为多数时候,他知道何事该求,何事不必求,何事不该求。
      所以他有时,也会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若身囿樊笼,看见一只展翼翱翔的鸟儿……
      晏六背着手,踩着大块小块的鹅卵石蹦跳着过来了。
      边跳边念念叨叨,临近了才听清,是在念三字经。
      “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
      每念三个字,则跳到一块鹅卵石上。
      那鹅卵石便倏然发出微微光亮,一路渐次亮起,如同闪烁星辰。
      “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
      晏六就这么一路跳着,跳到了他面前。
      “曰喜怒,曰哀惧,爱……哎呀!”她念到一半,一下撞在他身上。
      齐衡扶住她,轻声接道:“爱恶欲,七情具。”
      晏六抬眼看他。
      齐衡笑道:“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么?”
      “有呀。”晏六说,“我喜欢你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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