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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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静得很。
细软微风慢悠悠流淌过，卷来一点冷梅香气。
齐衡没作什么反应，只是等着她的下文。
“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她掰着手指数道，“葡萄、荔枝、桂花糕、梅花冻、樱桃饆饠……”
齐衡笑着，既是无奈，又是松了一口气。
同时，还有一点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失落。
“晏六姑娘。”他叹息着打断她，“你为何想嫁给我？”
“你是个好人。”
她先说了一句，又因刚数过一堆吃的，此刻满肚子的馋虫，悄悄咽了咽口水:“你还有很多好吃的。”
齐衡不贪嘴。
但有下头贡的宫里赏的新鲜果子、各式糕点，平宁郡主总会记得多分他一些。
只因都知道哥儿院里有只馋嘴的肥燕子。
齐衡忍不住笑。
晏六也跟着他笑。
她一咧嘴，十分没有规矩地笑出了小虎牙。
两个人对着傻笑了会儿，齐衡终于开口道:“晏六姑娘，我……”
“公子，公子，天色已晚，您……”不为从小路上压着声音喊过来，一见着二人离得这么近，吓得又退了回去，在假山后道，“您、您该回去用饭了。”
齐衡忙往后撤了几步，搓了搓袖子，最终还是没将话说出来。
“我……我家中许多帖子，你尽可去、去取。”
便到时候再说清楚罢。
他想着，落荒似地快步走了。
将要转过假山时，又忍不住回过头看她。
姑娘玄青色的衣袖一半隐入了夜色，一半在月光下走着银丝线绣的暗纹。
晏六见他看过来，分外高兴地双臂一展，身势一低——
肥燕子一头撞过来，黏黏糊糊地往他掌心蹭脑袋。
齐衡呆了，低声道:“你做什么？”
晏六伸着两只爪子在他掌心蹦了蹦，拍着翅膀道:“跟你回家吃饭呐？”
又是请她去取帖子，又是回头看她的，这不是舍不得她是什么？
不为听见鸟叫声，惊奇地回头看过来:“咦？公子，你把燕子找着啦？”
他靠近端详了会儿，感慨道:“欸，瞧着都瘦了，定是在外边儿没吃好呢！”
晏六哼唧一声，演技精湛地左脚绊着右脚，翻倒在了他掌心里，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喘气。
半晌，可能是意识到圆滚滚的肚皮有点出戏，又艰难地翻了个身，颓丧地把自己团了起来。
不为赶紧提着灯笼迈开步子:“公子快快随我回家去，看它饿得都没精神气儿了！”
齐衡:“……”
齐衡一低头，跟偷眼看他的晏六对了个正着。
齐衡小声道:“捣什么乱，快回你家去！”
晏六这会儿又不说人话了，哼哼唧唧地拱他手指。
往常跟他讨糕点时，她就这么个赖皮德行。
然而现在齐衡已知道她是个姑娘，顿时心情复杂，满脸的一言难尽。
不为打起了车帘，正探头等他。
齐衡叹了口气，左思右想，终是把晏六往怀里一揣，登上了车。
及至登了车，又浑身不对劲地把晏六从怀里拎了出来。
晏六分外无辜地缩着脖子看他。
——装得还挺像个鸟。
齐衡默念:这是个姑娘，这是个姑娘，这是个姑娘……
立刻烫手似地把她扔到了垫子上。
晏六在垫子上不明所以地扑腾了两下，又朝他飞过去。
齐衡把她抓下来，放回垫子，还拿手拍了拍。
这就是“好好待着别动”的意思了。
晏六看向齐衡。
齐衡却转开视线不看她。
于是，晏六便委委屈屈地趴下来，把自己团成个团，自闭了。
不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道:“公子怎么了？是生了它擅自跑出去的气么？”
齐衡看他半晌，欲言又止。
最后道:“她是只雌鸟。”
不为:？
晏六:？
齐衡撇开脸，不说话了。
不为:？？？
反应过来的晏六:……
晏六这么一掺和，倒是省了平宁郡主的盘问。
齐衡只说是院里丢的燕子失而复得，耽搁了些时候，平宁郡主便没再问，只差人添送了些糕点。
那窝燕子来的第一年，齐国公府春日里开的花就比其他人家晚谢了整整一个月，堪称是名动京城，连官家也赴了那年的寿春宴。
寿春宴一办十余年，整个东京，齐国公府是独一份。
这留下的一只，更是格外长寿活泼。
是以，连挑剔的平宁郡主也将它看作了齐国公府的吉祥物。
先前说丢了，她也派人好生寻过。
“这燕子能自己找回来，可见是个有灵性的。”
平宁郡主调着香道。
有灵性的晏六能屈能伸，做了半个月的人，一点也不影响她此刻伸着个鸟嘴吃得有滋有味。
齐衡原还想着如何支走不为，现下倒是省了事。
他看了看不为，视线刚要转走，又一下转回来。
只见不为盯着晏六，时不时耸肩发笑。
看着他这么久，愣是一点也无觉察。
齐衡咳了咳，差遣道:“不为，去将书阁里王右军的帖子取来。”
不为茫然道:“公子今夜打算练字么？”
齐衡道:“让你去便去。”
不为也只好应了声“是”，就要去取。
齐衡叫住他:“蔡文姬、卫夫人的字帖也一并取来。”
不为瞧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多问。
才过门槛，齐衡又道:“将门带上。”
不为:“……”
今日的公子心神格外不宁呢。
不为一走，齐衡便道:“好了，晏六姑娘，快变回来罢。”
晏六正埋头啄一块莲花酥，闻言歪着个脑袋看他半晌，双翅一展，化回了人形。
化回人形，端正坐好，拈起那半块莲花酥，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
——装得还挺像个人。
只可惜，仍沾着满脸的糕点渣。
齐衡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侧。
晏六便伸手去摸。
摸来摸去，那最后一小撮，却怎么也摸不着。
齐衡看不过去，忍不住探过身，替她拈走了。
一垂眸，正对上她的双眼。
晏六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会儿，耸了耸鼻子，嗅着什么味儿，微倾过身，把那一点莲花酥舔进了嘴里。
从前。
从前他都是将糕点攥在手心，任她去啄。
另一手拿着卷书，无论她啄得如何痒，也能将书看进去。
现在。
现在齐衡却方寸大乱，扫落竹筷，跌坐回了椅子。
何止是痒。
指尖那一点温热，烫得近乎灼人了。
从前那些习以为常的相处，都变质发了酵，漫出醉人的酒香。
十三年。
他是连沐浴更衣也没避过晏六的。
她是个姑娘，她是个姑娘，她竟然是个姑娘……
每在心里默念一遍，齐衡的脸便红一分。
直从耳根红进了衣领，烫得要冒烟了。
晏六仍然看着他。
齐衡想起十三年前，那燕子飞下檐角，停在了他的掌心。
她的目光与十三年前，别无二致。
“晏六姑娘，你并不喜欢我。”他道，“至少，绝非男女之情。”
他在桌下，紧张地揉着自己的衣角。
说出口的声音，却冷静得不能再冷静了。
“天地于你如一逆旅，我于你……”他笑了笑，“又如何呢？”
不为在门外道:“公子，公子搭手开个门，帖子实在太多了。”
于是齐衡起身去开门。
“天地于我并非逆旅，你于我也绝非过客。”晏六道，“齐衡，万代更迭，我只为你飞下过屋檐。”
他回过头，玄青色的烟卷成了展翼的燕，飞出窗外，融入了夜色。
不为被帖子埋得只剩了半个脑袋，堪堪看见划出去的一道燕尾，呐呐道:“公、公子，它怎么吃完就跑了？”
齐衡:“……”
他把门一关，道:“将帖子送回去，用不着了。”
不为:？？？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晏六都再未逾矩。
不再叠声喊他“元若哥哥”，也不再变作燕子飞入他总是支起的轩窗。
盛墨兰拿“山有木兮木有枝”戳她，她就干脆对“紧张兮兮偷荔枝”。
墨兰便啐道:“这腌臜话你也说。”
众人笑完，晏六第二日就带了荔枝来。
暮春三月，南边的荔枝花都未谢，她带的荔枝却又大又甜。
墨兰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晏六只笑呵呵道:“官家赏的。”
那荔枝齐衡也分得几颗，拆壳放进嘴里，如蜜一样甜。
他鼓着脸嚼时，总觉得晏六在看他。
可他回过头去，晏六又只是在与如兰说话。
而看着他笑的，是如兰。
光影随纱帘明灭，晏六始终都没有看向他。
他忽然便觉得齿间的荔枝失去了滋味，伸指拈出了黑曜石一样的核，瞧着它发呆。
它像晏六的眼睛，日头一照，流转着令人炫目的光。
晏六与明兰常常在下学后被留下来临字帖。
然而明兰却又比她忙得多。
到得后来，也只她一人还留堂了。
她的字练了许久才好。
临的是卫夫人的帖，缺一分瘦洁，多两分飞扬，倒也很有自己的韵味。
得庄学究“若烟霭达天，飞如浮霞”的评价后，第二日下学，晏六便送了齐衡一幅字。
她什么也没说，递给他便匆匆走了。
齐衡展开来，见那上面用玄青色的墨写了八个字:
「春风吹骤
此间人间」
那是他们的初见。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