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者如是谈道》落影离生

2、第 2 章

　　有时候我想起什么：或许在更早以前，我和司徒已经有过再见面的可能。1926年我听当时一起在布料店做工的人说，有个和司徒身量面貌都相似的女人在N城里唱戏，当年年底小报版底就登出她给什么洋行小开当了第三房姨太太的消息，接踵而来一两个鬻文人借题发挥连载些□□，我读过其中几篇，都是些同旧式故事样子、云雨巫山玉臂香枕的闲谈，也再没提到她之后真正的去向。这或许不是第一次的错过，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错过，我和司徒之间似乎隐隐然有一种吸引，它由自永生者的体内，天生如此难以更改，而我们在开蒙后的一切都只是实现对这种联系不由自主的叛逆——上床如是，夜奔亦如是。
　　我想起这些来并非为了什么，因为很多细节已经模糊，连那几年司徒寄给我的信和电报纸都早就遗失，我只能说：这是某种跳跃的、在处理棘手议题前的逃避。
　　……房子是他买的？
　　他出的首付，每个月我交两千——开口就问这个？你真无聊，无聊透了。请了年假来的？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太阳已经西晒，天色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夜幕沉郁的气味，司徒好像并不急于要找个落脚点似的，随随便便带着我在街上游荡：这会儿是下班时间，街上行人神色都很疲惫，鲜少能见到生动的脸庞，司徒逆着人潮走路，姿势还是和以前一样，微微耸着肩膀、上半身前倾，像随时随地要跑向什么地方，她迈步的频率蹬着高跟鞋和赤脚都不变，一，二，一，二，很快速地交替，路灯闪烁着亮起来，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回头对我说，她怀孕了。
　　你怀孕了。
　　我确认性质地复述一遍，把这几个字放在口腔里盘弄琢磨，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那么你刚刚是为了这个事和——
　　老李。
　　——和老李争吵，是他的孩子？
　　不是他的还能有谁的？他不认那是另一回事，你反应真慢，一点长进也没有。司徒说，都21世纪了，我也没打算让他离婚，只不过商量商量抚养费的事，他倒好，两手一甩一会儿说什么“谁知道这是谁的种”，一会儿又劝我“把它打了，我们好好过日子”，谁信呐。
　　你现在叫林玖。
　　身份证上印着是林玖，你就这么叫我吧——话说回来，这证明越来越不好办，真见鬼，也不知道十几年之后还有没有空子可钻，实在不行我们就回北边的山里去，打打猎、开片旱田，多半还没什么问题……
　　她说“我们”，我知道这个复数中未必有我，可我还是说：司徒，你还是再考虑一下，趁早把这个孩子——
　　我就知道。
　　司徒的脸色阴沉下来，但她似乎也早察觉到我会劝她流产，回击的语气显得并不那么急躁：这是我的孩子，不管我打不打掉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真觉得自己——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平静地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孩子究竟会是哪种人，是会死的还是像我们一样的，如果和我们一样又该怎么办。我们以前没讨论过这个问题，现在该好好讨论一下了，只是这么回事，和爱不爱归属谁没有关系。
　　我还想说“事实摆在眼前”，但这句话被我咽回去，我看到她表情平淡如石壁。
　　谁知道呢，你想谈你可以谈，我倒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论如何，我需要这个孩子，过去许多次你说“时机不成熟”，我也确实这么觉得，但是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不管是接着到处搬家也好还是干脆逃进山里去也一样，男孩女孩都行嘛。司徒开玩笑似的岔开一句，哎哟，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我托人去提前看看。
　　……我不是来听你讲这些的。
　　那么正好，我告诉你，我也不是来听你讲这些的，你管不着我到底怎么做。
　　司徒。
　　我叫她的名字，她再次纠正说“就叫林玖吧”，我愣住几秒钟摇了摇头。
　　我叫她：司徒，你要想清楚，你在决定一件不能反悔的事，这只是个几率问题，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怎么样，这么粗糙的决定只是不负责任。
　　我们在人行横道的红灯前停下来，电瓶车群闪着前灯的萤火从我们正前方的马路上奔流而过，我听她叹口气，语调很轻松地说：■■，你也真是老样子。你说我决定粗糙，那你今天又为什么突然来找我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是这样顾头不顾尾——一点没有长进。
　　这句话让我无法回应，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的缘故。到了和司徒争执的时间世界就好像不再流动，我从来没有在口舌争斗上胜过她。司徒作出等待的动作，她退后两步，弧度明显的腰背线条贴着橱窗，灯光从双层玻璃里侧打出来，我凝视着这条透出光的曲线，想象那具躯体中正在孕育着的新的产儿——这个念头令我感到某种暌违已久的不安，它将我酝酿中的所有词汇包围，逼迫我重新审视自己一切行为的逻辑性：我究竟期冀着什么、或者说究竟是什么结束了我毫无行动的两百年，从思维过程的缝隙中我一无所获，但我明白这并非真正的答案。司徒已经走得很远，两百年的时间足够婴儿繁衍出六代生命，她说我“还是老样子”，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称赞。
　　……我还没做好准备，司徒，这不公平。
　　我最终说。你该先告诉我一声，电话也好微信也好，就和我来之前该先告诉你一声一样——这回我们扯平了，就权当是这样，我会在这里待到你把孩子生下来为止，工作我立刻就会去找。
　　我没求着你原谅我，也不用你原谅——不过算了，行吧，我们扯平了。司徒并不十分满意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但她向来对我不作计较，话题完结了就是完结了，很快便亲密地伸手过来捏我的胳膊：饿了吗？你好瘦，这会儿那个死鬼该走了，我们买菜去，我给你炒韭菜鸡蛋吃——嗯？还是番茄鸡蛋？再炖个排骨芋头……不行，排骨闷熟先要好长时间，今天买了明天做吧，你想吃什么？
　　……我和原先差不多轻重，随便——随便做点什么就行。
　　手腕被她攥住了，这是许久没有的事，因为与记忆中的司徒几乎完全重合，反而让我感到些许恍惚。我轻声说“不要这样”，身体被她拽着趔趄两步走到人群里去，马路对面的信号灯还是绿色，夜色当中我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何时，那点温热的感触过于鲜明，它搅弄着我的记忆，将过去与现在混沌地黏合拼接在一起。又是随便。我听见斜前方的风中传来司徒抱怨声，爆炒牛肚你吃不吃？说倒说得好听——
　　你走的那天我吃了。我说。你故意炒了放在桌上，我就吃了。
　　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看得出来。
　　……那你从此就愿意吃这些了吗？
　　不，谁炒的都不行，我还是讨厌——只不过确认了我的讨厌没有错，我吃不了这个，仅此而已。
　　唉，我想也是。
　　司徒没有回头来看我，话题就此中断。柔情蜜意的一分钟随着拥挤的人行横道过去了，我们挽着手臂，似乎突然被无关紧要的往事抛回真实世界，虽然万事仍然不变，但某种荒诞的陌生感从肌肤接触的地方无可避免地伸展开来，为了掩盖这种感觉我在路灯阴影下亲吻司徒，她只是轻轻拍打一下我的侧腹，其余便再也没有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