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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睡觉以前司徒光着身子湿淋淋地从浴室里走出来,一边叫我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变化,是更瘦了还是更胖了,我说这我可没办法评判。这句话立刻引起司徒不满,她凑近来把我的手掌拉着按到她的小腹上,你摸摸,她急迫地说,你摸摸,我觉得肯定是胖了,这孩子三个月了呢——怎么会不胖。

      司徒说这话时浅褐色眼睛睁得很大,仿佛一匹无辜的离群羊羔,她在恳切地要求我的认同,手掌心发烫用力烙在我胳膊上。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就说:是,也许吧,有点弧度。其实我没摸到任何东西——从生理上来说也绝无可能,司徒对这些琐屑知识并不在意,她得到肯定答案就满足,脸上全是无防备的得意的笑容:哎呀,我说就是,他长得可快了,到时候生下来给你看看——语气像家里多添一只小猫或者小狗。她还没做过母亲,也很少亲手驯养动物,万年岁月中司徒母性迟缓发育,到现在仍维持涓滴流淌,倒是一件并不难预估的事。

      养育对象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一瞬间我模糊察觉到人与猫狗在时间河流面前渺小,其实近似同一种类,司徒从没有失去过她所真正拥有的东西,所有普通人的爱憎、所有和都市女性相似的困惑的絮语,这些或许只不过是她模仿着学到的零碎玩意儿,她擅长喜新厌旧,又总不断以爱为精神食粮,那么只要短暂离开它们她就会忘记,即使那个孩子是一般人类,我的担心也大致多余。

      这一秒钟开始我完全原谅了司徒的出走(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怨恨),连带着心情也久违地跃跃然,不由得煽动她:那明天我们去买小衣服,提前准备起来好不好?

      唉,你说的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小衣服——小衣服是该早早买好,都怪老李。

      她当然说好。我们晚上喝了点酒,微醉的司徒这时候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讲起话来很难停止,我拿干的浴巾来擦她的身体头发,我熟识的女人很顺从地坐下来趴在我的膝盖上让我擦,一边继续随口骂:李XX这个老混蛋,他以为我为什么同他争来争去——真以为我看上他这个人?■■我跟你说,老李他混到什么地步,他只要一抓到机会就要我让他走旱道……就为了省避孕套的钱,我有的时候就装半死不活先睡着了,他也没办法,自己灰溜溜跑回家里去跟他老婆讲他不加班了——

      他是这种人啊。

      你是没跟他住一起过,鸡毛蒜皮的。其实人无完人,本来老李的混蛋也就这样,现在主要的混蛋就混蛋在他跟我谈赡养费还斤斤计较,这样的男人你千万别遇到。

      ……遇不遇得到怎么是我说了算的事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司徒也不说话,很久之后我听她叹气,她坐起来换个姿势趴在我肩膀上,嘀咕了一句“倒也是”。

      想吐吗?我问她。

      不想。

      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我精神好得很呢,我看妇产科其他人都没有我那么好——你笑一笑嘛,你怎么比我还没有精神,不高兴吗?

      司徒抬起头来伸手捏我脸颊,我也任她肆为。我摸着湿漉的毛巾,沐浴露馥郁的浓香飘散在空气中,不一会儿被空调暖气打散了,这的确很像司徒的作风,我说:我没有不高兴,你把睡衣穿上吧,小心着凉,过会儿我给你吹头发。

      司徒这晚睡得很早,十一点出头我就听见她轻轻眠鼾。我因为时常加班又兼出差,作息时间并不良好,偶尔也会失眠,所以到日期变更的时候还完全清醒。司徒床头柜上有一盏样式古旧的橘黄色小台灯,光线很暗,我坐起来拧亮它,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路灯粉白的一线,铺在木地板上像条游动长蛇。我翻看手机,深夜里所有社交软件寂静无声,司徒的公寓不同于我租住平房,很少看得见能独自打发时间的物件,我想象这张席梦思双人床上司徒与男人□□后同现在一样分头熟睡,她是否也有过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入眠的夜晚——总的来说,我预估这个数目比我略少,在与司徒分开的两百年中,我的生活实在比一般人更乏味。

      我轻手轻脚下床。

      深秋的夜里气温骤降,我把卧室窗户关拢,在整间房子里慢慢打转。在这个我的夫人久居的空间中,我只是不带有任何目的、茫然地徘徊着。很久以前我也常常这么做。并非想从中窥探司徒的什么秘密,事实上「秘密」这个概念在相处上万年的人类之间没有意义,在某事上是否说谎、对某人的态度是否有隐瞒,这种程度的伪装只需稍微问询就能拆穿,司徒大咧咧把所有东西放在桌面上,我则将所有故事分门别类存进橱柜,两者效果几乎等同。

      ■■。

      过了半夜一点的时候,我在厨房听见司徒叫我的名字。我匆匆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不是,你先回来。她的酒已经醒了,床头上的玻璃杯是空的。

      灯太亮了吗。

      不是,你听我说。

      她拉得我倒在床上,自己靠着床头靠枕坐起来,似乎很担忧地讲:你说我这样一点都不难过,孩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不会的,你不是去医院做过检查了吗,医生说没有事那就不会有事。我注意到她嘴唇颜色比之前更深,呈现婴儿似的鲜红,不由得又多问:我给你量量体温吧,头痛吗?

      没关系——哎呦。

      司徒带点脾气地拍了我大腿一下,这都不重要,我不放心……明天我们再去医院看看,早上你提醒我把医保卡找出来。

      行吧。

      我答应她,顺势也被她攥着裹到被子里去,我说,我再等等,你快睡。

      ……还有。

      还有什么?

      司徒很久不说话,像在思考措辞,又像睡着了,我拧暗了台灯,只好翻翻手机里过时的讯息,我的视线从热搜榜上明星婚礼扫到另外的明星出轨疑云,评论下残留人们或者机器账号们在清醒地活跃时留下点滴痕迹,人们永远相互争吵、和好、再争吵,像围观篝火生灭乐此不疲,我今天早些时候也曾经想到这些问题。一连串仓促决定后需要完成的事,辞职、转移档案、退租、搬运重要行李,这些都要求时间,相比而言重新找个工作优先性大抵滞后,但我和司徒交谈时下意识讲出“会再找份工作”,似乎想令她安心——这本身并不错,司徒做的是公司前台,现在明显已经辞职,倘若我再不去工作只会坐吃山空。但我并非因为这种担忧才提出这样自我要求。

      夜晚的寒冷中,我终于察觉到这场失眠——心中隐然不安从何而来。

      ……你怀过孩子吗。

      司徒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起来像时间相隔久远的留声唱片。

      我没有。

      是吗,两百年里也没有吗。

      没有。

      我照实回答她,你想让我回答什么呢。

      我怀过。司徒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辗转地重复了一遍:我怀过,但我想到你——我把它生下来之后就送人了。

      你想让我感觉愧疚吗。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司徒用她嘶哑的声音低沉地叹息,你想让我感觉愧疚吗,还是你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非得这样对我不可呢。

      晚上的时候你醉了。我愣了一下开口解释,但需要解释这件事本身令我难受万分,我没办法和醉了的人计较,司徒,你不要想得太多。

      她没有回答。这个晚上,我直到天色见亮才在疲倦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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