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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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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我与我的夫人司徒在S市街头偶然地见过一次面,她当时蹬着深蓝喇叭裤穿着小吊带、巧笑嫣然地拽住一个五十来岁男人的手臂正在轧马路,显然没有看到我。除此之外我们分手两百年,期间由每年一次信件来往改为不定时电报,又从电报改成电话,电话之后则是电子邮件、短信、□□和微信,间或夹杂一两次视频。她的话越来越少,我的话越来越多——但这不代表什么,我们自睁开眼睛起就时常冷战,最早是为了谁吃生肉谁吃熟肉,后来可能(避不可免地)是为了男人,再然后就什么都有,从盘子碎了到“你怎么又杀人”——诸如此类毫无营养的起始因由,一路上我们就这样走来,彼此之间充满积年怨恨与混浊的依赖感。在十九世纪前叶司徒终于提出彻底分手是明智的,当时的理由是她已经准备第五十三次嫁人,我愣了一愣说“好吧,随你喜欢”(当时的表达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大意如此),那天晚上司徒连夜收拾包裹离家不知所终,此后一百余年,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时至如今我要感谢那个我连其一丝一毫也不曾了解过、却又一次让司徒坠入爱河的男人。我与那个女人相互纠缠的时间要远远超过我们分开的时间,但这分开的时间也已经足够长,至少长得能让我对司徒的印象模模糊糊地停留在一条美好而虚幻的境界线上。不得不说:正由于我忝长她五六岁,司徒总是习惯性地把我当作年长者对待(事实上这一点时间的零头显然毫无意义),在我们最初的生命里她哇哇啼哭错认我为她的母亲试图吮吸我的□□,后来争吵时我拿这件事对司徒说:你别忘了你之前是个什么样子。她也不甘示弱:你当时有乳汁吗?真以为自己是我妈?——这些种种其实毫无意义,我们曾经在我新婚的绣床上翻云覆雨,也曾经彼此往对方脸上扔碎瓷碗,境遇使人不断改变,而司徒与我活着的时间实在难以记数,很多时候我们甚至无法分辨变与不变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母亲也好,情人也罢,关系定义无非应时而动,全无定形——换而言之,近两百年来的“陌生人”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讲到好处:它至少让我们两个人都保持和平共处、头脑清醒。
但是我仍决定去见司徒。这个念头在某个平常的下午突然跳进我的头脑,当时我正站在打印机前等待机器吐出火热纸张好让我向同事交差,她手指的触感就在那一瞬间忽得在我的手掌心里闪现了——柔软、没生任何老茧,女性化的,充满爱情的,紧接着就是她线条优美的腰腹、颈项与侧脸,她温热的手臂紧贴着我的肌肤,因为出汗而微微显得黏腻,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节奏缓慢的呼吸——借重于肌肉的轻微的震颤、她动脉中传来的亲密的跳动声。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体验,或许可以将它近似地比喻为既视感。我无名地感到惶恐不安与焦虑,站在办公室中间四处观望,打印机器内部滑块吱嘎吱嘎作响,印刷上字迹的A4纸吐落在挡板中,老式电脑键盘嗒哒敲击轴底,人类声带振动彼此交谈琐事与无人机航拍——充满“现代”因子的画面。起初我找不到任何足以引发旧日联想的因素,但当我看向窗外、看到蜂蜜色的夕阳斜浇在窗台与木地板上的时候,问题轻巧地解开了门锁,一切都如潮水终于返回河床、在我□□与精神的深处复苏了。
夕阳。
因为无知而饥饿。
因为饥饿而不断遭受死亡。
因为死亡而不断迎来重生。
我和她手牵着手,不说话也无成型的“语言”可说。没有可靠的意识、几乎也没有知觉,我们只是在大地上游荡。
——那是很久以前,甚至在“文明”这个词仍是无意义的概念时、我和司徒两人共度的日子。
我考虑过直接询问她,但那出乎必要。依靠司徒微信朋友圈里断断续续出现的照片、叙述和定位地点,我大致弄清楚了她的单身公寓所在地与公司地址(一家毫不起眼的下游企业)——任何方面来看司徒过得都并不尽如人意:这是必然,无论生命再怎么永久,人类也终究只是人类,司徒作为人类而言大概并不合格,而我也只稍稍比她多赚两三分。她的朋友圈和微博对我完全开放,我时常见到司徒深夜一点多在这些场合中发表抱怨般大多数现代女性都乐此不疲的言论:看不惯的同事、上司做事约等于傻逼、房租和物价上涨超出工资一倍、我爱的人不爱我(或者爱过了却分手了)、人生而孤独因此我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快乐,诸如此类。那些字符随着黎明的到来在网络表层悄悄消失,化作积压在仓底的冗余数据从此不见天光,可是与它们相似的词汇、句法和段落构成却日复一日蓬勃出现、又骤然消失。我看着司徒记下重复生活中那些频繁闪现的不如意,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产生卑劣幻觉:也许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同伴,一切记忆都是我的空想——司徒太像一个不成功的生活者了。这在后来又变成另一个让我积极地去寻找她的理由。
真正实现的那天我当然发觉出冒失闯入他人争吵现场的无谋。我记得当时手表上指针正好错落有致地垂落在表盘的下半区——下午四点三十来分飞机降落,搭地铁转过一班空荡荡的城乡班车,再越过二十分钟就走到目的地。司徒公寓的房门虚掩着,我推了推就打开,她越过与她争吵的男人的肩膀看见我,脸上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由强烈愤怒变为空无,我看到司徒嘴唇一动喃喃低语:你怎么来了,真会找时候——听说她怀孕的消息是在那之后半小时,我不能未卜先知,所以那时我觉察出自己鲁莽,只好说:来的不巧,就不打扰你们了。之前我没有听见女人或者男人的咆哮哭吼,这或许说明司徒比我记忆中冷静得多。
没打扰。
那是永久不变的司徒的声音,凉冰冰如二十几岁大学生,有一丝刻薄的味道。她伸手粗暴地拨开因为有他人在场而不再说话的男人,回头啐了他一句“这会儿装相已经晚了”便踩着恨天高大步向我走来,男人对这种程度的嘲讽无动于衷,只是打量着我这位不速之客——他大约四十岁上下,显然长于烟酒,并且另有妻子,像这样的男性对于司徒来说是一剂暂时从永生陷阱中逃离的良药,而对我来说则不然,但是司徒不能明白这个——她永远相信自己不明白,有很多次我们之间的争吵就起源于这种不对等的状态。我与男人注视着对方,仅仅是这样,我猜想着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呢,评价、还是估计着我的身份?
……你好。
他最终点点头说,也许是误认为我是司徒搬来的救兵的缘故,看不出有多少手足无措。你是她——是林玖的朋友吧,幸会幸会。
我回答他“是这么回事”。
……挺好,挺好。
紧接着就没有话说。男人把手伸进长裤口袋里好像在摸烟盒,我推了两句“不抽烟”,他尴尴尬尬地笑着回答“我搞错了”,沉思一会儿又说:林玖她……唉,事情不是她说的那样。
她就这个脾气,我劝劝她。
事情是什么样呢?司徒许久没说话,也不像要表态的样子,只是眼看着我们不咸不淡地来回寒暄,她拉拢棕灰色风衣,勾着我胳膊表现出很亲密的态度,暗红色嘴唇紧紧抿着,我不由得认为自己有此义务,又对男人补充说:劝分不劝合,你——先生你多半是事也做了、话也讲了,少抱点希望。
哎,劳烦你。
男人全身弛下来,松松垮垮地道谢“多费心”,说完话眼睛仍然在我身上打转。司徒的手掌猛攥着我小臂,我轻轻推她一下。
……走吧,你想在这里谈吗?
不啊,你说的对,换个地方吧。
在男人问出“你叫什么”之前,司徒拿余光最后重重剜了他一眼,拉着我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