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局》茧生行

7、第七章

　　“於霄，剩下的不看了？你的回忆还没完呢。”潜影去拉於霄，勉强跟上了，却被於霄一下从屋顶扔了下去。
　　“啊――”
　　“直接看明天的就可以了。”於霄似乎心情好了些，从房顶跳下稳稳落地后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摔不死的。”
　　“哦好的。”潜影懵懵地回答，又突然跳起来，“摔不死可是会吓死的啊！你开心了也不能这么玩我啊……”
　　呃，留墨那撒泼打滚的脾气原来也是跟他学的……

　　两人在青都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走了很久，於霄给潜影介绍着：这个饭店和玄泗来过，吃的是什么什么；这个店铺里的古董很多都是假的，被玄泗呵斥了一顿收敛了许多；这个酒摊上的酒十分好喝，自己不能经常出宫，玄泗就常常给他带回去；这个旅馆里边床铺不太干净，差点逼得玄泗带着他夜闯青宫……
　　“等等等等，床铺不干净你们闯宫干嘛？”潜影想了想，问了个比较严肃正经的问题。
　　於霄发觉，刚刚被吓了一次，潜影是彻底放弃了原先伪装的仙气飘飘，走上了留墨式撒泼打滚之路……

　　“因为玄泗极不喜欢脏的东西，宫里他的床铺都是两日一换，我还为此叫了人专门给他拆洗被褥。”於霄认真道。
　　“好吧，他倒像个少主。”潜影无奈点头，“也就提到他你能多说几个字。不过你这从小的生活都是围绕着一个人，不觉得无聊吗？”
　　於霄正在一扇紧闭着的房门面前凝望，看也不看他，说：“你从小就围绕着和风朗月，不觉得无聊吗？”
　　潜影一下子被呛住，半天才反击道：“无聊啊！我要不是恐高早就踏遍天下，结识各种人了，多有意思。”

　　於霄这才转头望向他，低声道：“我从未想要踏遍天下，也不想结识各种人。”
　　“是是，有他一个就够了。”潜影垮了脸，看着於霄径自推门进去，嘟囔道：“我是傻了才问你这种问题。要是玄泗没死，只怕你连看也不会看我们一眼，可怜御这个老妈子，还给我传音，让我好好看顾着你……”
　　“不，我很高兴遇到你们。”於霄从那扇门出来，手里握了两支细细的棍子，递给了潜影一根。
　　“你说什么？！嗯？这是什么？”潜影惊讶地问。
　　於霄没有言语，拿出火石，轻轻敲了几下，点燃了潜影手中的棍子，瞬间璀璨的银白火花就跳跃着闯入整个视线。

　　潜影呆呆地看着，很久才回过神来，望着手里也燃着一团耀眼光华的於霄，不知该说什么。
　　“是烟花。”於霄眉眼变得极温和，唇边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以前玄泗和我很喜欢玩，幸好记得清，在这里也能燃。”
　　潜影看着对面的人，心里又是温暖又是无奈。自刚刚看到玄泗哭了之后，於霄整个人就生动鲜活了起来，想必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善良又温柔的少年。
　　但这只是回忆。现实里，玄泗死了，青族毁了，这绚烂的烟花，也只能成为回忆里的虚幻。

　　“真好看。你再去拿一些吧，我从来没玩过。”潜影尽力展出个大大的笑容，扯着於霄的袖子，“反正离明天还早，我们把这里的烟花都放完！”
　　“好。”於霄也露出了个真实且放松的笑，带着潜影走进了黑暗无人的烟花铺子……

　　第二日快天亮时，於霄便带了潜影站在灵石山脚下，等了一会儿，两个策马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
　　一黑一白，连马都要这样分着，只是这两匹马虽然像极了小尘，却已然不是它们了，想必是玄泗连夜找来的。
　　於霄侧过身子，看着他们下马步行，便与潜影跟了上去。
　　小於霄脸上是明媚的笑，看向玄泗时却不自觉露出一点点苦涩，而玄泗跟在后方，也尽力避免和他照面。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
　　哦对了，玄泗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果然我这个少主让他十分失望。
　　於霄这样想着，心里暗暗摇头。那时的自己多傻，不知道此时玄泗心中必定也十分难过。他从小不曾哭过，昨夜却因为自己一句话落泪；他一直把青族看得比什么都重，可若果真如此，又怎会陪他逃了今日的祭典？他摆在玄泗面前的问题，明明要难解得多，还不断地强求玄泗。
　　一时的不察，一时的气愤，一时的意气用事……

　　“还真是少年心性。”潜影在他旁边走着，手里拿着根已经放过的烟花，於霄说过让他扔了，他却总不愿意。
　　“彼此彼此。”於霄回敬道。
　　“我说的是这个回忆里的你。而且就拿了一根烟花，你至于说我一晚上吗？”潜影不满道。
　　“我没有说了一晚上。”於霄纠正他。
　　“可是你的神态气质都表现出了。”潜影理直气壮。
　　“……”於霄不再理他，径自追上前去，听那二人的谈话。

　　“玄泗，你说……”於霄终于忍不住开口。
　　“什么？”玄泗没等他说完便接了句，一听自己竟是太过心急打断了他的话，不禁有些尴尬。
　　於霄也顿了下，复道：“嗯……青都如果有一天陷落了，我们要怎么办？”
　　“少主何出此言？”玄泗皱眉。
　　“因为你说近来城外不平静……”於霄声音低了下去，“抱歉，我不该在这时候还给你找事。”
　　玄泗摇了摇头：“无碍，玄泗谨遵少主吩咐。”
　　於霄脸上露出既开心又难过的复杂神情，目光凝滞在自己牵着的白马身上，半晌才道：“我近来……”
　　玄泗立刻截住他的话：“少主近来表现虽有不妥，但为人君者理应处事果决。”
　　他说完这句话，脊背才稍稍放松了些，似乎之前担负着极大的压力。
　　於霄回头看去，玄泗却只是垂了头，不再言语。于是二人又沉默着向前走了一段。

　　到了半山腰，透过斑驳的树影能看到青城里人群正在往青宫前的广场涌去，号角也一遍遍吹响。
　　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於霄停下，远远望着这个玄泗誓言要守护的地方，自己要为之负责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
　　青都，青都，如果没有青都，没有青族，二人只是普通的百姓，是不是能自在得多？即使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即使被拒绝，也能一了百了地听他说一句“不喜欢”，而不是用祖训家法，责任命运来搪塞。
　　不，如果那样，或许一辈子也不会遇见玄泗这个人了。

　　於霄和潜影在后边看着二人停下脚步，遥望青都的方向，不禁都静默了。青都对他二人来说，是个十分复杂的存在。如果於霄是个胸怀天下的君主，倒没什么，如果玄泗不是个耿直倔强的臣子，也没什么。可偏偏，一再误解，一再错过，直到死生陌路。
　　“於霄，你那时候真傻。”潜影紧攥着於霄的袖子，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喃喃道。
　　於霄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突然，一道羽箭破风而来，早已有所准备的於霄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但羽箭直直穿过他伸出的手射向了正在遥望青都的二人。
　　另一个於霄也瞬间意识到了危险，一个闪身便挡在了玄泗身前，于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潜影手里握着一片於霄的袖角，眼睁睁看着那道箭狠狠刺入了於霄的胸口。

　　於霄本就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只是身体不自觉地跑了过去。此刻见事已至此，一个转身便向羽箭射来的地方奔去。
　　片刻后，潜影便见他垂着头走了出来，看到潜影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道：“只剩一把弓，我拿不出来。”
　　潜影了解，他们之所以能拿烟花，是因为於霄记忆太过详实清楚，而这把弓於霄一定没有见过，此时能看到肯定是后来属下来报过一声，於霄只是有个印象罢了。
　　那边中了箭的於霄已经被玄泗抱在怀里，此刻他却笑得开怀。
　　“玄泗可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以后要跟着我的。”於霄虚弱道。
　　“是少主说的。”玄泗脸上无一丝表情，只是汗水已经涔涔落下。
　　“可你也应了。”
　　“是，玄泗会一直跟着少主，守卫青族。”
　　“……好。”

　　“原来是这个情形。”於霄低低说了句，“是我记错了。”
　　“什么？”潜影没听清，看着那个重伤了还不忘对着玄泗傻笑的於霄，又十分恨铁不成钢，“笑什么笑，你要不是因为灵石就死了！”
　　於霄拉起他的袖子，径自下山：“不用管他们，玄泗脚程快，我们先回宫。”

　　到了宫里，果然玄泗已经抱着於霄进了寝宫，此时正手忙脚乱地叫人进来，叫进来了又不知该如何做，只听得一片哭喊声。玄泗坐在榻上，看着怀里的於霄渐渐失去血色，脸沉得要下雪一般，又呵斥着差人去叫御医，一时间寝宫里人仰马翻。
　　“你看，他其实对你很紧张。”潜影坐在玄泗的旁边，侧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对於霄说道。
　　於霄只是站在窗边，手轻轻摩挲着书案上的茶盏，眼睛盯着玄泗怀里的自己。不出意外的话，三日之后，当他再次醒来，玄泗面对的将会是一个石头般的於霄。
　　这对玄泗来说，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潜影看见他手里的杯子，走过来，问道：“这就是你摔的那个杯子？我听御说过，他可是经常监视你们呐。”
　　“嗯，我摔了，他重新做的。”於霄没有注意后半句，只是眼里隐隐有些心疼的意味：“后来听说他那两天不眠不休才又做了个一样的出来。当初我拿着和宁，却越来越暴躁，换了心才算是和宁了。把永安那个给他，本是想让他永远安顺，最后他却是那么个结局。”
　　潜影沉默了片刻，接道：“总能找到他的，嗯？接下来就是你父亲为你换心了吧？这段我们能不能跳过？我……不太喜欢这种场景。”
　　於霄点点头，简短道：“嗯，接下来玄泗被勒令在我宫外跪了三天，父亲将我带到他的寝殿，背着众人用灵石代替了我的心脏。”
　　“那三天后呢？”潜影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一身灵力耗尽，我活了过来。”於霄声音也低沉了些许。
　　潜影的话才出口便有些颤抖：“你父亲他？”
　　於霄这才知道他在担心父亲，于是答道：“放心，父亲虽没有了灵力，练武多年的底子还在，是一年后不慎坠马而亡的。”
　　“那就好。”潜影松了口气，“我最怕见到这种救了儿子自己牺牲的场面，当年父神也不……呃，没什么。”
　　於霄不与他多做纠缠，问了他如何能快速到达三天后，便定了心神，努力回想自己醒来后的场景。

　　转瞬之间，二人已经到了老国主的寝殿外，寝殿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栖灵殿，灵石对青族的影响果然是无所不在。
　　潜影这才想到个问题：“你的寝宫怎么就没个牌子？”
　　於霄解释道：“只有继位之后才可以给自己的寝殿命名，之前都只唤寝宫。”
　　潜影点了点头，眼睛瞟向殿门口，见到玄泗已经跪在了那里。
　　三天时间，他的脊背就已经佝偻得如同老人一般了。
　　一声轻响，栖灵殿的门被打开，一个神情憔悴却仍十分英武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想必是於霄的父亲。他对着玄泗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了。
　　接着，玄泗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一抹白色的衣角，他的眼睛瞬间变得明亮了许多，唇边溢开满满的笑意：“我就知道国主有办法。於霄，我想明白了，我……”
　　“起来吧。”上方传来的声音带着些微的虚弱，更多的，是绝对的平静。
　　玄泗似乎很是震惊，仍是跪着，又把头抬高了些，直直望向那个人，却见曾经无比熟悉的人眼中尽是陌生。於霄冷冷望了他一眼，道：“要我扶？”
　　玄泗忙回：“不必，不必……”说着站了起来，望向於霄的眼里满是惊喜和不解，“你……可好些了。”
　　“还活着。”於霄说。

　　“永远活着。”这边的於霄看到玄泗那样脆弱又喜悦的神情，接了一句。
　　潜影径直拉起於霄，往宫门外走去。那里，太阳正在升起。
　　“回去吧，我已经知道了。你不会一直这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