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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双尾生 ...

  •   “什么五十年,你说什么,说什么笑话,你这个道士,怎么净做些惹人发笑的事,说些惹人发笑的话。”花照影先是一愣,继而捧着肚腹低低地笑出声来,玄光看不见他藏在腹间的手指在颤抖,他一样将愈加激烈的抖动视作失去毛发之后的寒冷,“你看,他还亮着灯,他等我,你怎么可以这样诓骗我呢。”

      玄光怀抱着自己的剑,指尖触摸一点惹人发痒的毛绒,是狐狸曾经捉弄他时偷偷系上的红色剑穗。他向内挪了下手指,狐狸剑穗尖尖的嘴,悄悄磕上手背:“你不清楚吗,若只是三五年……”

      “若过去五十年,你怎么还会是当年模样!”心坠垒石,口不择言,花照影截住玄光之后的话语,迫切寻出一切可供驳斥的马迹蛛丝,却不去思索言语背后的矛盾——兴许早知矛盾。

      “你昏了头。”

      “是你说谎!”

      “我是修道人。”

      矛盾言词来回数次,狐狸终于颓然地蹲下身,口中仍固执地重复着说谎、诓骗。道人不再开口,静静立在雪地,任由薄雪披挂黑发与白衣。狐狸像个小孩子,环抱住屈起的膝盖,脸颊贴在僵冷的关节,用湿热的水液去熨帖。

      他的肩背隆起鲜明的骨骼,单薄衣衫盖不住由骨至肉的颤抖,抽噎声细得像虫鸣。

      窗内传来沉重嘶哑的咳嗽声,观其声息,将至油尽灯枯。

      花照影将膝盖环得更紧些,惊鸟一样抬头。

      “你不敢。”玄光轻轻下了判语。

      “我不想的。”花照影将自己缩起来,细小的声音从蜷缩成团的肢体间隙漏出,“我知道,你是修道人,所以即便五十年过去,你也不会老,奕哥哥不一样,五十年过去,我都知道……你说对了,我不敢,我怕,怕他恨我,怕他赶我出去,怕他变成那些枯瘦的将死之人,日落之后便余下僵冷的尸身。”

      “他没有不守诺,那么又是谁不守诺,我只是恨……我记起来了,你说过的,灵力蹊跷,你既然发觉,为什么不与我分说清楚……还有那个小怪物,他为什么要骗我……”

      倒四颠三的话语,被一件道袍兜头罩住。

      如同梦境中他曾对少年做过的那样,玄光解下外袍,温热道袍落在他的身上,缓缓下滑,露出怔愣泪湿的脸。

      玄光的声音听不出起伏:“现在去,还不算迟。”

      花照影拭去脸上狼狈的痕迹,沉默地将衣袍裹好,一阵热意自袍间递来,兴许是被玄光事先施了什么法诀,恰好抵上皮毛的暖意。他站起身,缓慢走到房门近前,手指触及门扇,停顿一刹,又收了回去,改作指背轻敲。

      无处可放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他闭上眼:“奕哥哥,我来看你。”

      房中声息怪异地停止了,良久,内中泄出一丝喟叹。

      花照影罩着温暖的外袍,回首看向身后,却见雪地空寂一片,只余一行足印。

      门后那缕声音轻得像一页残破的窗纸,即便没有北风,第二夜也要悄悄剥落。

      噩梦照进现世,轩窗,画卷,观画人,书案上的细颈青瓶歪斜地放置一截干枯的乌枝,春光换作冬雪,书案积灰,一切都与那个梦境别无二致,唯独观画人不似梦中伫立。

      做梦之前,他只当青年永远宿在春神的院落,黑发丰泽,肌肤润盈。青年拥有温柔脉脉的眼神,就像书册当中翩翩丰神的细致情人。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还有抚摸黑发时指腹所触到的,水流一样冰冷细滑的感受。他喜欢这些,喜欢情人的眼,作画的手,亲吻时颈窝搔痒的发,只要闭上眼,心中的书生就会永远年轻,然而窗外下雪,九十日春光过,春归五十年。

      人间哪里会有春神。

      炭火微弱地烧着,花照影掀开帘帐,像只倦极归家的猫儿,沉默地蜷在床榻的外沿。原来那一点白不是雪影,而是白发。小兽的嗅觉总是灵敏,他嗅到咫尺之间衰老的气味,像花叶,在凋落之前染上泥土的腥味。

      “奕哥哥。”

      待到真正见到吴奕,他的心反倒突兀地平静下来,先前虚张声势的滑稽情态成为一片轻巧揭过的薄纸,齿牙与愤恨之下,掩藏着的只是一颗怀抱妄想的痴心。他以为他会害怕看到吴奕苍老的皮囊,害怕老败的身躯发出腐朽的臭气,那些枉然自欺的行止不正是源自恐惧?他知道他是怎样一只妖:轻薄浮浅,流连美物,贪求新鲜。人族尚且青春的血肉是新鲜美丽的,一旦老去便发酸发臭,生出枯槁干瘪的褶皱。皱纹不美,白发不美,拥有衰老体貌的吴奕一样与美无干,于是他退避,退避之中藏匿着恨与惧——对灭明不定之嫌恶的恨惧。

      青年是永远的初春,青年的黑发永远像柳丝春草一样昭示着勃勃生机,指节永远像玉竹一样白润纤美,眉峰眼眸永远像春山春水一样温柔盈盈,它们不褪色,不生老人斑,更不会变得黄浊暗淡。他以为他只爱春天,所以春光怎好老去,然而此刻四目相视,他的手指扣上书生枯瘦的手指,指缝与掌心递来的温暖竟一如往昔。

      他躺在他的身侧,就像浸泡在羊水中睡觉,回归故乡回归母体,一切起始原来只是弥留之人温柔的手掌与痒热的呼吸,只要这双手,只要这个人,与春天无干,更与嗜美之心无干。

      书册中的两心相悦,原来是这样的道理。

      只是太迟。

      将死之人,多少灵力修为都不能拉回。

      花照影扣紧书生的手,泪光中含着一点顿悟之后的喜悦,依依地,他又唤:“奕哥哥。”

      吴奕抚摸着他的鬓发,目光温存:“不再是哥哥了。”

      他不依,像是没走的时候,在午后的藤椅上晒着太阳,日光映在狐狸身上,狐狸倚在书生怀里,狐狸的脸颊轻蹭着书生徐徐抚下的手掌,孩童一样撒娇:“奕哥哥,我不再走了。”

      “好。”

      吴奕用微弱的声息应着,花照影吸了吸鼻子,鼻头红红,眼底红红,笑道:“从前我与你说颠三倒四的话,你问我为什么,我答不出来,你便赶我走。这一回我只当你还要问为什么,讲之前便备好了语词,可是这一回,你偏偏不再问。”

      “为什么想看你的心,为什么哭,为什么想要永远画不完,为什么不再走,就在方才,我知悉了其中缘由。”

      “我知道。”

      “不是报恩。”

      “我知道。”

      面对花照影的急切情态,吴奕只是望向他水光盈亮的眼,那句“不是报恩”并未使书生露出不可置信亦或狂喜的神色,书生仍像从前一样平和,像是包容往日小狐百十次的顽闹:“那时你说想要我永远看着你,问我为什么,我便知道。”

      兴许离别前知悉的萌芽心意,便是长活五十年的缘由。

      “我知道,所以那四个木盒已不作数,避火珠、书信,都不再回看,我只看那幅小像。起初我将它挂在案前,后来卧床的时候更多,便将它挪到了相对的那面墙,看着,看着,便想起你那时候抹着眼泪,一面抽噎,一面反问我,为什么。”

      “既知道,为何仍要放我出去。”

      吴奕笑出声,笑也像呼吸一样轻微,带点对己身的嘲弄:“那时候,只当是行至绝路,不得不做,即便心底话不能相通,总好过死生离分。”

      花照影蹙眉:“什么绝路,我怎不记得有绝路。”

      “是我造出这样的情形。”

      花照影满心疑惑,本以为分隔二人的只是修行蹊跷妖魔蛊惑,不料竟还有另一层因由。他执意追问,固执彻底,吴奕一样固执,不肯透露半点边角。书生的头发在暗夜中白得晃眼,时刻提醒着错肩而过的光阴,老去的情人独自背负五十个轮转的四季,面目像土石雕琢的神像一样慈怜:“照影,怨恨是肮脏的东西。”

      “怨恨?”狐狸的不解未曾萦绕太久,他执着书生的手,自触及时,体内灵力便徒劳送入这具将死的躯体,可惜相见太迟,灵力也如泥牛入海,即便虚脱而死,也不能拽回半缕飘忽的魂魄。

      他与他讲话,与他诉情衷,抱拥,撒娇,立誓,挽留,可这一回,他还是要走。

      唯独这一回,狐狸终于明悟,可他仍旧如狐母一样,自行走去幽冥世界。

      甚至不要以转世续前缘。

      他拉着花照影的手,情苗爱火灼灼不灭,是贪恋,却克制不言:“世间情缘一世已足,转生非今生,执念愈盛,愈会生怨,怨念渐生,便坠苦海。”

      “今生不够,不可以来生续么。”

      “苦海之中,只有折磨。”

      “我不甘心。”花照影瞪视他,透过书生慈怜的双眼,瞪视虚空一端无形的,拨弄人偶丝线、定夺造化离合的手掌,“苦海如何,折磨如何,谁的造化,谁的运命,是天公么,是神佛么,他来牵线,他来看戏,凭什么。”

      道袍缓缓滑落下来,烛火蓦地熄灭。

      他说得放肆,说得淋漓,周身生出畅快与惧怖互为糅杂的热汗,他喘息着,喘息声盖过书生弥留时艰难的呼吸。

      最后一口气息吐出之前,他听见书生最后一句温柔的劝言。

      “小狐狸,该长大了。”

      怀中身躯渐渐僵冷。

      花照影触摸着书生的口鼻,往昔温热茸茸的气息被死亡阻绝,他的脊背一瞬间凉了下来,方才生出的热汗冰凉得像是能够椎骨刺心,虫蚁一样湿滑刺痒地攀爬在皮肉之上,直直触入脊骨与血管,任由血液一点一点冻结彻底。

      不复有了。

      到了怀抱尸身的这一刻,他才真正知晓,不复有了。

      “我只是,睡一觉,为什么……”

      他执意追问,对虚空,也对怀中渐冷的尸身,他看着天青色的床帐,旧了,但仍旧可亲,衾枕换过,软枕被书生睡出一个凹陷,枕旁一点光晕浅柔,细看,原是一颗小珍珠。

      从前,他在茶馆中玩笑时送与吴奕一颗蚌珠,圆润细巧,盈盈生光。

      如今故人已去,蚌珠顺从床褥的弧度,自行滚入赠珠人手中。

      花照影捏着手中的珠子,细小光润,竟像是捏着一颗美如蚌珠的纯然痴心,那颗心一样生光、盈盈、不灭。

      手中珍珠悄然旋转,遁入掌心肌肤,再寻不见。

      只是一转。

      一转,七情悄然通,一转,双尾陡然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双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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