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55、玉郎君

　　月升中天，春夜清寒。
　　夜露坠落小石潭，室中棋子轻敲，少女窈窕的侧影映在屏风上，自造珍珑局。
　　灯影摇晃着，舔舐少女手中的团扇。
　　屏风外的丫头耐心侍立，不时摇动衣袖，驱赶盆花带来的飞虫。
　　微启的小窗漏来一丝鱼虾的腥气。
　　屏风上的剪影转头看向窗子，棋子落盘，并夜露轻坠，盖住细而长的叹息。
　　“小姐，您难过？”
　　剪影不语。
　　丫头闲闲修剪着芍药花枝，语声含笑：“能够嫁给那位大人，是城中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事情。造访夜梦的玉郎君，有哪个会不喜欢。”
　　“他也来过你的梦？”小姐问。
　　“奴只是听说。”
　　丫头双颊飞红，指尖颤抖着，错剪一节良枝：“玉郎君是护佑城池的神祇，怎会来到奴的梦境。小姐，您从前不是梦过吗，您还说……”
　　“从前……”
　　剪影头颅微低，不再言语。
　　围墙外梆子长敲，更已深，兀自思春的小丫鬟蜷缩着入睡，不知做什么梦，吃吃娇笑。
　　断续笑声中，一道低柔近妖的声音幽幽响起：“姑娘，这回可想好了？”
　　少女的脊背陡然僵直。
　　那道声音轻轻笑着，与丫鬟的荒唐梦话缠绕一处，像是彼世诡秘的歌谣。
　　一瞬间三条蓬松狐尾现于灯下，连接着少女纤弱的腰身，少女摇晃头颅，于是头顶也生出一对尖耳。
　　“想好了，狐仙人。”
　　年节已过三十日，城池新绿，人众济济，恰逢吉日良辰，宜嫁娶，宜修造，宜安香。
　　南国小城雨水稠细，丝雨常常笼罩城池，天光仍亮，一顶软轿拨开撑伞人群，银红色轿帘扬起边角，使得阵阵异香攀爬游转，所过之处香息浮动。
　　莽撞肆意的轿子自然招来众人议论，夹杂几道声正辞严的斥咄。三五孩童嬉笑着追逐软轿，一面半懂不懂地喊着别处学来的浑语，一面甩动伞沿积水，向帘缝频频掷去小石子。
　　却都落了空。
　　一只素手自软纱缝隙间探出，只见雪影飞掠，纤纤五指稍稍张开，展示似的放缓动作，露出掌心十余颗碎石。
　　那只手上下颠动石子，犹如信步折花，信手拈玉，纤指张合更胜舞蹈。孩童的步伐不由放慢，那只手拨弄着的仿佛不是石子，而是观者盲从的心脏，观者入了神，却见五指蓦然收拢，花玉碎石，碾作泥尘。
　　指缝漏出最后一点余灰。
　　顽童遗落纸风车，伫立街心，呆怔地凝望着那点飘摇远去的红。
　　解决罢飞虫样的麻烦，花照影收回手掌，坐归正中，双手放置膝上，握住随手拾来的柳枝。
　　文人说，折柳为赠别，音声相通，是挽留的意思，然而花照影不是文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他不过是只初通人性的野狐妖。
　　书生消遣，妖物哪里懂得。
　　不过论起书生，他从前也曾识得一位。
　　只是……
　　丝雨斜倾，莺声燕声柳下回转，软条有着细小的嫩尖，拢在手中，造出不足道的酥痒，像是虚虚揣了一只翠鸟，翠鸟浅黄色的短喙半落不落地抵在掌心，轻轻磕着杂乱掌纹交错处，似一个飘忽的亲吻。
　　花照影掀起轿帘，看前方鲜明的红，远处锣敲鼓打，喜气喧天，鞭竹声下不闻笑语，更不见新嫁娘。
　　只有一架肩舆立在道中。
　　将近，软轿也停驻。
　　他坐在轿中，悄悄蒙上红盖头，而后弯腰下轿，着大红喜服，少女一样玉立亭亭。
　　妖狐掐出女子嗓音，背脊再度下伏，行一个妥帖的礼。
　　“阿爹阿娘，女儿回来了。”
　　始终静立的夫妻一同抬头，责备地看向夜逃回返的小女，他们像是被无形之物监看着，满腔隐怒不敢发出，只漏出一点大石得脱的叹息：“昨夜看到侍女昏死廊下，我们只当你决心要走，想着走掉也好，谁知今日你竟回来……既回来了，便乘轿吧，时候迟了，玉郎君怕要降罪。”
　　走掉也好？
　　花照影于盖头后眯起眼睛，他怎记得，昨夜花神庙外，有持棍家仆频频走动找寻。
　　再看眼前万事俱备，肩舆、轿夫、喜乐班子，一一列候，只待嫁娘被寻回，捆缚着送入肩舆之中。
　　他幻出少女的脸，掀起盖头笑道：“女儿昨夜梦到狐仙，仙人梦中引我出窍，说是知我虔诚，所以有物相赠，可助来路顺满。”
　　那妇人面露狐疑：“当真有狐仙？莫不是野狐作弄人……我们这里除却玉郎君，还会有第二个神仙？”
　　花照影垂眸：“仙人的本事，女儿亲眼见过，倘若不是仙人，怎能助我悄悄逃离，再悄悄送归？您当知道，我们这里有玉郎君护佑，若只是妖物，怎能在他眼下顺利行事？”他取出袖中两串珍珠穗子，放置二人掌中，“仙人无意打扰郎君，只赠女儿三件福缘珠串，这两件，是留给阿爹阿娘的。”
　　那对夫妻面色虽疑，到底还是收了珠串，不怪他们听信狐仙之谈如食粟饮水一样平常，这座城中，仙人鬼妖并非书中怪谈，那些异象空想早早脱出书页，成为城中男女日夜可见的事物。
　　便如那位玉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