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调》锁黎

9、甚解

　　语文，数学，政治，然后是《微神》。
　　陆祈看着言苍，他把上午的书排好，上台领读。
　　陆祈也转过去，随手拿起一本书，学着言苍的样子咿咿啊啊地对口型，被语文科代表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
　　陆祈笑起来，这才老老实实翻出语文书，四处问读到哪了。

　　下课铃刚响，陆祈就摸宝似的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充电的大号荧光棒，许立当即冲过来：“这是什么呀？”
　　王走走也来了，他拿着那东西摁一下，灯光颜色就换了，他朝陆祈扬了扬：“元旦用的？”
　　“嗯，可以变色。到时我们几个拿着给班上应援呗。”
　　陆祈说着，看向前桌：
　　“乌伊，我记得你们彩排过？你们打灯是什么颜色？”
　　乌伊听见他们先前的对话，转过来不太好意思地说：“什么颜色都有，而且换得挺勤的……”
　　许立主动揽过了“陆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的设定，笑笑说：“没事，我手速可快了，火影结印我都会，保准能跟上你们。”
　　乌伊腼腆地抿了抿嘴作为回应。她不太习惯被几个男生围着这样说话，但奇怪的是她每次和陆祈相处却都很轻松。
　　她眨了一下眼睛又抬起来，说：
　　“也不是只有我有节目的。那天放学彩排，我看见语文科代表了。”
　　“言苍？”陆祈有些惊讶地转了一圈笔，扭头去问后桌，“你怎么没告诉过我，表演什么啊？”
　　正在看书的言苍抬起头淡淡瞥他一眼。
　　“到时就知道了。”
　　“哦。”陆祈揉了揉鼻子。

　　王走走和许立一人举着一个荧光棒到教室后面击剑去了，陆祈把自己那个给乌伊玩，乌伊拿着摁了一会儿，听见老师的脚步声，她马上坐直身体把它收起来，回头一看，是其他班老师路过。
　　余光瞥见陆祈趴在桌上，伸直一只手朝她笑着，好像在说：“没关系，你不用替我这么紧张。”
　　她似乎有点明白，陆祈身上那种完全不会沉重的气氛从何而来了。

　　没过多久，上课铃响了。
　　言苍手伸向文具盒，但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没带书签。他没有用书皮的勒口也没折书页，只是默默看了一眼页码，就把书合上了。
　　陆祈挑了一下眉，决定下个课间等着看言苍还记不记得页码。

　　一节课过去，只见言苍轻车熟路打开书继续读，刚看了没几行，就有同学来问题。
　　他好脾气地放下书，给同学讲题。
　　同学走之前好奇问了句，那本书是什么？言苍却没回答。
　　陆祈斜靠在椅背，瞅着这一幕，忽然记起他很久以前对言苍的印象：就算王走走这种话唠往言苍身边一坐，都不知道第一句该聊什么。
　　他觉得自己当初的印象总归也没错，言苍这个人甚至都不会去接别人的话梗。
　　但陆祈一股莫名其妙的劲儿就上来了，他支起椅子靠向言苍，拉着他聊了几句，顺势把话题带到这本书上。
　　言苍很自然接过他的话，就好像这个话题和他们之前的所有聊天内容一样。
　　但陆祈觉得它们是有一点不同的。
　　他得逞地翘了一下嘴角。
　　“言苍。”
　　“你说这个合集小说和散文都有，那么微神这个故事呢？是小说还是散文？”
　　他手肘半撑在言苍桌上，等着他的回答，
　　言苍思考了片刻。
　　“读起来像散文，但情节安排类似小说。”
　　“用散文讲故事吗？”
　　“嗯，可以这么说。”
　　陆祈挠挠头：“是不是老舍本来写的就是散文，临时起意才变成小说的？”
　　言苍有点在意地抬起头：“怎么说？”
　　“我以前也这么干过。”陆祈笑了笑，不羞反傲，“考试作文写我和王走走去景区，觉得太平淡，改成了我和王走走抓景区的鹅。”
　　“.......”
　　“怎么了吗？”
　　言苍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我觉得叙事作文很重要的一点是非虚构。”
　　“没有完全虚构嘛，只是想分高一点才改的哦。”陆祈说得振振有词，“而且我觉得老舍这么写大概也是因为，有想说，而且不得不说的话。”
　　“什么意思？”
　　“有想说的真话，所以用了散文。但他也想把这个故事分享出去，希望它能打动人，所以编排了情节。”

　　作家最热门的那本书会成为他的代表作。
　　那是读者最喜欢的，不一定是作者本人最喜欢的。
　　但《微神》就是老舍自己最中意的故事，写的是他的初恋。

　　言苍看了陆祈一会儿，有点惊讶但还是诚实地说：“也许你是对的。”

　　昌吉的十二月，街上行人个个裹得像狗熊。
　　陆祈图帅，把长羽绒服穿外面，校服里穿了件比平时单薄但很酷的卫衣。
　　他骑车只戴了个鸭舌帽，想着到教室就不冷了。
　　一路上陆祈吹得鼻子通红，刚到教室，就得到了要去操场晨读的消息。
　　陆祈偃旗息鼓瘫在座位上，只想趁现在多呼吸几口温暖的空气。
　　他右手很自然搭在了言苍的课桌上，言苍没管他，还在默数着没来的人数。
　　言苍桌上那本微神已经不见了，看来是读完了，也没放新的书。
　　陆祈忽然好奇起来。
　　他正要开口问，言苍看人来得差不多，叫全班带上语文书走了。
　　他低头注意到欲言又止的陆祈，陆祈却没再开口，抽出语文书起身。

　　对于生活枯燥的高中生来说，换个场地晨读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几个男生兴奋地冲在前面，其中就有裹得狗熊一样的许立和明明。
　　言苍担心他们吵到其他早读的班级，示意“安静点”，几个男生嬉皮笑脸点了头，把手捂在自己嘴上继续跑。
　　他侧头，发觉陆祈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眼带询问地看了他一眼。
　　陆祈见科代表得空，迫不及待问：
　　“言苍。你看了那么多书，有特别喜欢的吗？”
　　“喜欢的倒是很多……”言苍似乎有想到的篇目，他看了陆祈一眼，兴许是担心对牛弹琴，拿起语文书：
　　“《兰亭集序》就很不错。”
　　“真的假的？我也喜欢这一篇！”
　　言苍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没有说话。
　　“言苍言苍！你最喜欢哪一句？”
　　陆祈在拥挤的人群里踉跄了一步，他生怕错过似的，凑着耳朵过来听言苍的回答，因为动作太大，撞了一下言苍的肩膀。
　　言苍注视着他的脸，轻声说：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就这一句？”陆祈看向他。
　　“后面这一段都喜欢，背出来就太长了。”言苍说，“而且，我始终认为这一句读起来最有意味。”
　　陆祈念了念，是觉得不错，又嘀咕道：“这句是什么意思来着？”他想要翻书，被言苍按住了。
　　言苍看着他。
　　“你不觉得就这样读，没有翻译也很好吗？”
　　“是很好，可我总想求一个实意。”
　　“没有那么多实意。”言苍缓缓摇头，“能写出它的只有一个人，能写注文的却有无数人，注释是下下策。”
　　“你读到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断句断成夫人呢？”
　　言苍无奈松了手：“...你还是看书吧。”
　　陆祈举着书笑起来：“注解就是写给我这种人看的嘛。”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操场门口，冷风一吹，怕冷的学生顿时发出哀嚎。
　　跑道外侧的运动器械旁是4班固定的晨读位置，言苍走过去就得开始领读了，他心里像被捏了一下，带着一点小小的不舍。
　　“你最喜欢哪一句？”他回头去问陆祈。
　　雪后的阳光尤其透亮，照在冰雪还没化完的操场上，映出一层淡黄的暖光。
　　陆祈在背风的长廊站定，他摘了帽子的头发微微翘起，晨光从他身后透过来。

　　“我最喜欢的，不在这书上。”
　　因为要和1班较劲，4班刚来，已经有人熙熙攘攘读了起来，充满朝气的读书声响成一片。
　　“我背给你听。”陆祈举起课本，跟在人群里装腔作势大声朗读起来，读的是书本里完全没有的字句：
　　“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他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 ”

　　言苍怔怔看着少年表情生动的脸，一时间忘了开口。
　　等到周围的诵书声渐渐低下来，他才如梦初醒般，开口：
　　“湖心亭看雪，起。”
　　陆祈背靠着冬日枯萎的藤萝架，望着言苍，轻轻笑起来。

　　“湖心亭看雪，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全班齐声朗读，所有人都垂眸看书，只有陆祈还立着不动，也没翻书。
　　张岱的篇目他早已会背了，此刻也只是动动口型。
　　他抬起头，言苍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偶有化掉的雪从藤萝高处滴落，陆祈被凉得怔了一下，随即摇头甩落发上的冰渣。
　　然后笑着，朝少年眨了眨一边的眼睛。

　　*** ***

　　每年元旦的前一天，高中部会腾出整个晚自习的时间作为元旦晚会。
　　学生们吃过晚饭，陆陆续续往体育馆走。
　　陆祈却在这天感冒了。

　　王走走拿着油炸的土豆和排骨，许立捧着几杯热饮，陆祈则焉答答地抱着大号荧光棒……和他的保温杯，里面装的是感冒冲剂。
　　离表演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体育馆里人声鼎沸。
　　班上分发了可以戴在手上的小荧光棒，把发光班牌放在班级中央的同学手里。
　　陆祈戴着口罩坐在班级最后一排，本来王走走和许立也坐他旁边，可这两人吃东西太香了，时不时面临陆祈幽怨的注视和“给我一口吧”，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坐到中间去跟同学分零食了，只给陆祈留了一杯他能喝的热牛奶。
　　陆祈他们班坐在体育馆较高的位置，这一排都是高一，后面就没有人了。
　　不一会儿，有节目的高一同学化好了妆，过来挨着他们班坐，4班的视野比较好，是正对着舞台的。
　　后排坐得有点满，一个人沉默着坐在了陆祈旁边。
　　陆祈看了一眼，顿住了，是言苍。
　　言苍一身白衣，没怎么化妆，头发定了型，露出好看的额头，脸上被抹了几道蓝色的闪粉，说是节目效果。
　　陆祈本来想问“你到底表演什么”，但他嗓子不舒服，又戴着口罩，怕问不清楚，就坐着没说话。
　　直到灯光暗下来，主持开始报幕，他忽然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送你的。”言苍低声说。
　　“谢……”陆祈还没说完，言苍已经起身，要去后台等着了。
　　陆祈摸了摸手里的东西，是一本书，但体育馆光线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他把它放在言苍刚刚坐过的位置，专心看表演了。

　　言苍站上台的时候，陆祈听到主持人的报幕：是现代诗。
　　五个身着透明质感衣服的少年少女站上了台，前面落着一层水帘。
　　大屏幕闪了闪，落在第一个女孩子的脸上。
　　音乐响起，所有灯光淡去，只有一束聚光灯打在他们头顶。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第一个念的女孩边念边打开透明雨伞，雨水溅得到处都是，台下发出一阵笑声。但她念得好，笑声又低了下去。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但我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幽蓝的聚光灯像是某种玻璃罩，用光线将少年少女囿于原地，与外界隔绝。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言苍，他睫毛低垂，像沉郁不解的少年国王。
　　陆祈挥了挥手中的荧光棒，荧光棒闪着与节目灯光一致的蓝色光芒，却并没有被溶解，依然耀眼地散发着光。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言苍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有微妙的颗粒感，陆祈在后座听惯的声音，此刻像在耳边说话一样。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
　　比影子更轻 」

　　言苍抬起头看了一眼。
　　这本是朗诵中惯有的互动动作，陆祈却觉得言苍好像真的看到了自己一般。

　　「比切口更深。」

　　陆祈捏紧了手中荧光棒。

　　「比刀锋更难逾越 」

　　蓝色的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如同心跳。
　　……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来。
　　王走走疯了一样从观众席跳起：
　　“李眼！！”
　　他把隔壁班的蓝色荧光棒都借来打call，但还不够。
　　姜铄宇手上勾着一只扣成手环的蓝色荧光棒，他撑着下巴递向王走走。
　　王走走趁陆祈没发现，飞快接下了，又转头疯叫起来：“李眼！李眼！”

　　陆祈的确没注意到王走走黑暗中的小动作，他只是有点无语地想到：自己大张旗鼓，还不许我告诉李眼，你是觉得人家自己看不出来吗？

　　李眼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微微抬了一下眼睛，继续念：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

　　「从失去到失去。」

　　很安静的节目，却很有代入感，台下愣了一会儿才开始鼓掌。
　　表演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有的回了自己班，有的坐在四班后面。
　　陆祈旁边的座位因为放了书，一直没有人坐。
　　直到一个安静的身影站到他面前，陆祈拿起那本书放进怀里，像是刻意给那人留的座。

　　很快到了乌伊的节目。许立依言拿着荧光棒给她变色，跳了一半，舞台灯光变成彩色，许立啧了一声，慢慢把荧光棒放下了。
　　王走走在旁边笑得乐不可支。

　　晚会中途，陆祈水喝多了去上厕所，在门口遇到了乌伊。
　　乌伊还穿着表演服，手里提着一个袋子，看样子是准备去换衣服。
　　“怎么不进去？”陆祈问。
　　乌伊面露难色，只见女厕里蹲了几个大笑的高年级，手里还拿着烟。
　　看样子是怕班主任找过来，直接躲在女厕抽了。
　　陆祈敲敲门：“我说，现在抽烟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几个男生面色不善地朝他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