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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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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是温柔又沙哑的嗓音,像那种饱经沧桑的老者,刚往肚肠里灌了一坛子黄酒,摇摇晃晃走在夜市里,向同样晚归的年轻小伙子开玩笑一样。
他说:“而且奚雪风用活人魂魄做灯芯这本事,也不是他首创的。听闻,这是上古一位了不得的最恐怖的老鬼的发明,那老鬼啊,曾经度过十个轮回,比现在最厉害的那几个老鬼——什么镜观、镜回什么的还要厉害多了!”
见三人讶然回头,那人更是跌了个踉跄,几乎扑到晁玄的面前——洪演之替她挡了一下。那人神志不清,继续絮叨:“哎呀,我说的可不是假话!为什么都不信呢?为什么都不信呢?他……他得不到自己的心上人,就吊出了心上人的一缕魂魄,放在一盏明亮的蚌灯里面,每天、每天都捧在手心里,在幽界吹不尽的寒风里游荡……呼——呼……”说到这里,那人摇摇晃晃地、却又坚决无比地扒开面前的三人,一面往前走着,一面留着泪唱起歌来:“一灯明兮两心灭……风传哀兮人尽泣……月皎皎兮水迢迢……嗝——唉,又忘词了……”
晁玄微微皱眉,道:“演之兄,此人所说之事,你可听说过?”她问洪演之而不问姜涉,自然是知道姜涉出身市井,恐怕对这些修士、老鬼的掌故并不太了解。
洪演之摇摇头:“能度过十个轮回的老鬼,上古至今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幽界老鬼阴狠狡诈,怎么会——呃,像这样?”
姜涉凝望着那醉鬼的背影,喃喃地说:“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唱的歌词也狗屁不通,但那话中的感伤之意,却不像是作假的。兴许,他只是把另外的事情附会到一位老鬼身上去,说出来一吐心事罢了。”
晁玄却道:“不,这件事你们都说错了。如果我知道的不错,这件事是有几分真的。”
洪演之奇道:“轮回老鬼还能有心上人?啧啧,不过被个老鬼看中真可怜,魂魄都不得安生。”
这话一出口,姜涉心中突然猛地一跳,一种酸涩感撕裂开来,就像一口咬开一瓣婆婆家庭院里那一棵橘子树的长出的酸橘子。他明明知道这话的确符合常识。明界光明灿烂、万物兴盛;而幽界荒芜幽寂、寸草难生,活在幽界的那些灵魂,的确一个个冷漠、孤独,缺乏明界常人应该有的七情六欲。然而他下意识地就想反驳——他明明说不出反驳的例子,然而他心里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是错的。
姜涉微微张开了嘴,却又僵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晁玄这时候接着解释了:“据我所知,那一位堕入幽界的轮回老鬼奚雪风,曾经也是明界的修士,并且与明界的数位大修士交好。其中包括如今‘明光’一脉的创始人之一管明光,西北修真世家褚氏的老祖褚伯泉,西北阳玄派的大宗师江怀霈等。据我家老祖所说,他们之所以交好,是为了一位真仙的缘故。然而真仙的事情十分隐秘,老祖也没有留下其他记载了。只是听闻,这位真仙的确是与一位积年轮回老鬼有交往,具体的事情就一概不知了。”
姜涉问道:“所以说,这个轮回老鬼确有其人?”
晁玄道:“恐怕是的。至少奚雪风的确应该认识一位卷宗里极少记载的积年轮回老鬼,至于蚌灯这事情能有几分真,那就说不准了。”
洪演之摸摸头,有些尴尬地问:“晁道友,这事情既然这样隐秘,就你这等大家族的传人才知道一二,那刚才那个酒鬼是谁啊?他怎么会知道?”
晁玄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千万不要妄动,在这个地方敢随意谈论轮回老鬼事情的人,其背后必有倚仗。我刚才也曾释放出一点灵息,试图探测一下他的修为,结果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洪演之张大嘴,愣道:“如果他真是那么个厉害家伙,那他来找我们这样的小辈干啥?宗门是挺厉害的,但我们这不是连门都还没入?难不成这人是掌门、长老特意派来,考验考验我们的?”
晁玄沉思了片刻,点头道:“不无这个可能。我家长辈也说过,修道的关键在于悟。兴许宗门真的会通过各种隐喻,来让我们自己探寻自己的路。嗯,刚才那人论及轮回老鬼的感情,是不是在提示我等,不要以固有眼光论之,要想到幽界之人也是有情感的?”
洪演之接话:“晁道友说的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不如追上去,再问问那个人看?”
晁玄此时却摇摇头:“不妥。且不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此人是否真是宗门的引路人;就算他是,既然他已经走了,也说明他觉得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接下去恐怕就要我们自己想了。”
洪演之嘿嘿一笑,急忙点头,道:“是我莽撞了。那我们干脆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边吃一边想?”说着他把头转来转去,看向四面的酒肆茶馆。然而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洪演之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这人全身上下用一块黑呢大氅裹着,身形矮小仿佛儿童,面孔也十分稚嫩,然而却生着一头烂银也似的白发;他的一双眼睛挣得滴溜圆,似乎藏着荧荧发绿的阴火,一眨也不眨地,却是正盯着姜涉看。
洪演之连忙过去,要拍拍姜涉的肩膀,提醒他注意那个怪人,却发现姜涉很不对劲。的确,从刚才那醉鬼走后,姜涉就一直像泥塑一般立着,眼睛也是直直地看着一个方向;连晁玄的那些话,仿佛也是没听见的。洪演之顺着姜涉的目光看去,却只看了个空。
晁玄也注意道了姜涉的异样,走过去,关切地问:“姜道友,怎么了么?”
洪演之连忙低声道:“晁道友,我刚刚看到一个怪小孩,眼睛发绿的,一直盯着姜道友看。我想提醒他来着,结果他好像呆住了。”
晁玄一皱眉,当机立断朝着姜涉发出一道灵息,想探一下他的状况——不想也就在这一瞬之间,那白发少年已经过来了。
像一阵轻烟,像一缕残梦,那少年从掌心里出刀。刀长仅寸半,宽不及三分,刃口幽蓝,刀脊如霜,来时如急雨穿林,过是若飞雀掠空——晁玄急忙将灵息转向,已全然挡不住那刀。
姜涉中刀,刀锋直刺胸口,深至没柄,血流如注。姜涉的身体僵住,随后晃了一晃,支撑不住,在瞬间跌倒。洪演之到了此时方才反应过来,大惊之下倒也是迅速出手,一脚急蹬,身如流星锤,朝着那少年的残影就是五六拳过去。这边晁玄连忙一手放了个简易结界护住姜涉与自身,一边又运气成索,也向前探去,试图找机会相助洪演之。
只见那边洪演之拳拳相逼,用的是一套家传拳法——此拳法也不是拳法,它与浑身气脉、筋骨相连,名为练拳,实则浑身上下无一不练;且拳法行时暗合北斗之数,遥指天演之论,绝不是一般的九流拳法。洪演之资质不佳,然而为人毅力超常,数十年来练习此拳风雨无阻,早就将它练得圆满无比;此刻面对这般强敌,他已经是落了后手,然而也并不慌乱,而是依照拳法指引,一下一下沉着击出,看上去勉强能与他少年斗个不相上下。
然而那少年全然不给他们机会。先前的掌心刀已经留在了姜涉的胸口,此刻他单凭空手与洪演之缠斗,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晁玄仔细看去,只见这少年身体看似瘦小孱弱,但步伐迅捷、闪避灵活,在洪演之这样气势磅礴、套路严密的拳路之下,竟然没有一丝的急迫感,甚至还有一点轻松。不对,他兴许是——
来不及了!
还没等晁玄想清楚,少年又走在了前头。
又是一刀,就在那一瞬之间,穿过洪演之的五六个拳影,一击正中胸口,同样直至没柄!洪演之轰然倒地,如同一座巨山被一颗穿云而来的激烈燃烧着的石子击中,随后山崩。
只剩下晁玄一个了。
晁玄很紧张。她作为这一代的长女,从小就是受到世家之中最严格的培训,也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异常出色。别的世家子弟有的那些纨绔习性、自大、莽撞、慌乱,她全然没有。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弱点,那就是她过于追求完美,以至于不喜欢冒险。所以她刚刚没有冲上去,和洪演之一同应对那袭击的少年。
然而这个判断的结果就是,那少年很快解决了洪演之,现在就以脚尖点地,双手捧心,垂着眼帘站在前面。
晁玄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那少年很没有攻击性。他就像枝头受惊的寒雀一样,动起来如同出鞘利刃,静下来又十分乖巧,似乎下一刻就会偏偏头,琢琢自己的羽毛。
然而晁玄更警觉了。她想,能让自己放下警惕的,一定是更可怕的敌人。这个时刻,已经不能去想敌人为何而来,敌人到底是谁——而应当把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一处,就是如何应对。
风缓缓地吹过来,街道上的蚌灯被吹动,光和影子的边缘一晃一晃地,在街道上洒下不一样的图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忽然空无一人。人都到哪里去了?这里,是幻境吗?还是在半个幻境之中?晁玄不能确定,于是她一手做好攻击的准备,一手却开始缓缓加固结界。
不错,那少年的小刀极擅突袭,然而既然刚才他与洪演之僵持了那么久,就说明,他其实缺乏正面的迎击手段。如今晁玄决定以守为攻,龟缩防卫。自己贸然出击,定然已经救不了重伤倒地的洪演之,那么守好现在这个结界,才是最好的选择。
过了半晌,那少年果然不来攻。他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垂着头;雪瀑一样的发丝也垂下来,沿着肩膀流到了胸前,在这样的夜色里面,亮得晃眼。
晁玄也不敢动。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许久没动。直到有人打破了这个平静。
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然而此时街道尽头却忽然多了一个人。晁玄不敢分神看那人一眼,只是恍惚觉得那人十分眼熟。那人的气息慢慢浸过来,像水银倾入器具一般,柔软却势不可挡地靠近。光分五色,气有千形,那个人一尺一尺靠过来了,在交错的灯影底下留下一个庞大的、飘忽不定的影子。
晁玄不可自制地觉得,那是很浓的馒头香。是上好的麦粒,新蒸出来的面粉,恰到好处的水分,玉雪可爱的样子……这种接地气的味道似乎与这个状况十分不符——修士多半都要辟谷,绝不会带有这样强烈的、似乎要挑动人内心最脆弱的一根神经的、好闻的香味。
然而那少年似乎比晁玄更紧张。他开口了,一口还带着点奶气的口音,却是对着姜涉:“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尊上,怎么会有尊上的气息?”
晁玄问道:“你说的尊上是谁?你是幽界的人!”
少年一愣:“才……才不是!我身上一点幽气也没有!是这个人,”他指指姜涉,“他有点像我的尊上,我还以为……唉我搞错了!”说到这里,他的脸居然开始涨红起来,似乎是真的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晁玄不信:“若他是你尊上,你为何要袭击他!”
少年辩解:“他才不是!尊上法力通天,怎么会接不下我一招?我看他的样子怪怪的,有点像尊上又有点不像,所以……呃,我不是故意的!还有这个,”他拿眼角瞥了瞥倒在地上发颤的洪演之,努努嘴道:“我打错了是我的不对,不过他一上来就揍我,也不让我解释,我……唉对了,我给你伤药。”说着,他就在怀里掏摸起来,半晌,还真的掏出了一个猩红色的小瓶子,准备扔给晁玄。
晁玄摇头:“你的东西,我不敢用!你说清楚,你是什么人,你的尊上又是什么人!”
少年正要开口,那个仿佛带着香气的影子终于到了。
它一到,晁玄和那白发少年同时出手,一出手就是最狠辣的绝招。
刚才看似轻松的对话是他们之间自然的默契,这兴许就是高手之间的默契——即便是敌手,在面对更强大的压制之时,也会自然而然配合无间,共同御敌。
晁玄使出的是家传七星诀,那少年则又是一刀。两人用的都是非常单一的手段,单一到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对彼此之间也并无任何的防备。在这一瞬间,他们如同两颗一同坠入夜山的流星,光辉灿烂,直破空间,势不可挡扑向那暗影。
击中了!
“不好!”那少年同时大喊。他这次是真的着急了。
只见那影子碎裂了又重合,竟然完全不避他们的攻击,直接出现在了姜涉身旁。晁玄大急,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在往上涌,涨得眼睛里有什么热烫的东西似乎要溢出来。
镜花水月,天地染色。
她还来不及扑过去,那边的空间却撕裂了一条缝。光从缝隙之中钻进来,很快越扩越大;也就在数息之间,此间世界完全崩塌。那白发少年见势不妙,将身体隐入阴影之中,逃之夭夭。
晁玄觉得眼睛有些发痛。她努力睁开眼,却看到一个人温和地朝自己笑着,像三春里的桃花一样,灿烂得要满出来了。
姜涉勉强撑着,苦笑着说:“别紧张,是班道友来就我们了。晁道友,不知道洪道友现在怎么样?你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