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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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涉从前并不怎么了解修士，他以为沈儒来这里，是可能给他选一些类似道袍、法器之类的东西。然而他仔细看吴老板放下的那堆东西，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
那么多的瓶瓶罐罐，全都是药材；而且无一例外，全都是未曾提纯的原料。姜涉仔细一看，每一种自己都认得：有品相好一些的灵源花，大约生了十二年；有山阴所出的晚香参，药力空了一半；高山出的贵冬草，品质上佳、年份长久；还有铜山阳出的火铜矿料，香州出的山铜以及梧州产的赤铜等六种铜矿，以及次一些的铁石八种等。
沈儒每一样都拿起来看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放下，不发表任何意见。等他都看完了，沈儒怡然转身，问姜涉道：“你觉得这些材料如何？”
姜涉迟疑了一下，道：“都可以用。”
沈儒道：“好，都买了。”说罢一挥手，直接在桌上拍了一张玉牌。吴老板抓起玉牌，往里面注了一道灵气，随后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说话，继续倚门而睡。姜涉在恍惚之间，只觉得这个吴老板店面里有一种特殊的香气，非常淡，几乎捉摸不到，但又给他一种怀念的感觉。
他又想起了隔壁家的张书生。那是个勤奋谨慎的学子，每日都要鸡鸣就起，夜半才歇，身体常年不好。自己去看望他的时候，总是会带一些姜婆婆做的好吃的东西，还有安神的香。那一日他看到张书生病着，窝在窗边的太阳头里勉强看书，头一点一点的，似乎要睡着了。他就轻手轻脚进去，在张书生背后的炉子里添了半把凉叶。凉叶烧了起来，是一种好闻的味道，混在温热的日头里，烘得整个房子都舒服起来了。
姜涉想，自己为什么常常怀旧。明明自己也不老，怎么就像老人似的，一遍又一遍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直到沈儒毫不客气，又敲醒了吴老板：“喂，拿个包裹给我装好。小姜，自己的东西要自己拿，别指望我帮你拿。”
姜涉赧然地笑了一下，抱起那一大包用半旧麻布包好的东西，跟着沈儒走了。一边走，他还一边想，沈儒这个人，在熟人面前还真是不害羞啊。
又走了一段，沈儒忽然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混沌？”
姜涉答道：“明幽开辟之前，世界便是混沌，这我是知道的。”
沈儒道：“那你说，现在这个世上，明幽对立，界限清晰。如果混沌重新降世，你会怎么做？”
姜涉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这世上的天理到底是怎么样子的，但我想，突然发生的事情，就像一颗石子落入池塘。是会卷起层层涟漪，然后再渐渐平息，还是引起千层波涛，这其中的变数，不管天道还是人力，都不能独力为之。”
沈儒猛然顿住脚步，然后回头，直直盯着姜涉的眼睛看。过了好半晌，沈儒垂下头去，低声笑着，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天意了。”
姜涉茫然不解。
沈儒默默前行。等两人快要走到这条路的终点时，沈儒才终于说：“有人说过几乎一样的话。”
姜涉不问，等着沈儒继续解答。
沈儒说：“这是我师父收藏的真仙手札中记载的。曾经有一位无上真仙这样说过……不过那个真仙，后来据说是死了。”
姜涉道：“真仙原来真的会死。”
沈儒说：“我也不知道。我师父他从来不肯和我们说那些关乎真仙生死的事情。死生毕竟是大事，大概，师父在芳泉师叔死之后，就再也不愿意提这种事情了。”
姜涉笑笑：“这个芳泉真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都经常提起他？”
沈儒淡淡地问：“是不是那个褚云中提的？他是怎么说的？”
姜涉答道：“是的。他说他很崇敬这一位真人，一直想学他的传世制药之法。就连打扮，也学了那位真人的样子。哦，就是头上带着兰花的发簪，眉间点了碧砂。”
沈儒奇道：“碧砂？我没见过芳泉真人，但是见过师父悬挂在藏经阁的画像。真人生前，似乎并没有点过碧砂呀？”
姜涉愕然。他不敢问，如果不是芳泉真人，那么自己梦中的那个美男子，又会是谁？怎么也不可能就是褚云中吧？这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自己是绝对不会认错的。不过不论如何，自己如果能够到那藏经阁中一览，兴许能找到点别的线索。
沈儒接着说：“罢了，过几日我去藏经阁中把那一副画像影拓下来，给你看看。兴许你还能记得点别的东西。芳泉真人的事情在我派也算是隐秘，那褚云中不知道是如何了解的。我希望你能多讲一些给我听。”
姜涉点头。
两人在小镇上吃了饭，随后沈儒又驾驭飞舟，把姜涉送往山门。原来两人先前落足的小镇铜阴是中州铜山脚下一个比较热闹的中枢，不少来中州求学的修士都会在这里暂住。而铜阴往西北再两百余里，才能到达旷明真人所在门派——太上琴心宗。
出乎姜涉意料的是，这“太上琴心”四字看起来气度非凡，然而这一个门派，却确确实实只是个小门派。说它是小门派，首先因为没几个人，其次因为占地很少。
一般来说，那种出过惊世天才、渡劫修士的门派，无一不受到世人崇敬，故而挖破脑袋想要进去的人一直很多，收弟子的数目自然也广。就像西北大宗门阳玄派，自上古至今已经流传千年人，人才济济，宗师云集。倒也有一些自视甚高的宗门，比如与阳玄派同样悠久的广岚宗——更加重视门人的资质，而非数量，那么他们的门人相对会少一些。但就算如此，只要不是不入流的门派，一般也都会占有大量灵山宝川；就算在寸土寸金的梧州，源微派这样只有百年余传承的门派也能独占瑞山，使得旁人不敢入内。
而太上琴心宗却是一个异类。姜涉到了宗门才发现，这宗门从上到下，从长老到外门弟子，也不过三十几人而已，比许多九流小门派还要少；而占地更少，竟然只有一座山峰，而且又矮又小，简直不过就是个山丘罢了。从那山门底下往上看，只觉得那山峰状似卧虎，头朝西南，尾向东北；而宗门建筑之地，正在此卧虎腰腹之间。
沈儒笑道：“别说我骗了你——我们宗门的确是蛮寒酸的，比不得梧州的富贵。而且穿衣吃食都要自己弄，没有旁人服侍。我想你大概是不怕这些，反正你在家里也是忙惯了的，这回上山，就多帮帮忙吧。”
姜涉当时点了头，到了后来才知道“帮忙”的意思。
原来这一回和他一样被带上山的，竟然还有三个人。而且与他这种因为意外而上山的不同，另外三人，却是实实在在有真本事的。沈儒把姜涉领到了他们这些新弟子的住处，也没交代什么，就很快走了。那三人看姜涉来了，都寒暄了几句。
这其中最热络的，是一个看样貌三十岁上下的虬髯大汉，叫做洪演之，是从西南云州的海岛上的世家子弟，说是托了这里一位长老的关系，又考核了许多回才得以进来。而边上规规矩矩坐着的，是一个面容姣好、举止有度的清雅女子，自称中州晁玄，是晁家这一辈的长女。而另外一位矮小少年，只说了他叫班别鹤，就没再说别的了。
姜涉与他们通了姓名。
晁玄端坐着，含笑问道：“姜道友觉得，我等来中州求道，与在家修道有何不同？须知天道之所在，既广且 深；上不厌青天之高，下不厌蝼蚁之微。”
姜涉知道这是修道之人经常做的事情：论玄。自上古以来，明界修士对天地之理孜孜以求，哪一个修士发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不会藏私，而是尽量互相交流、辩驳、分享。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共同努力，向着所谓的道更进一步。姜涉其实一直挺赞赏这一点，也向往那种匠人之间看不到的大气度；然而真的在此直面这些问题，他却有些不适应。
因为他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些。或者，与其说他是资质不够、想不通、想不到，不如说他是不愿去想。姜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回避这些问题，而把自己浸泡在柔软醉人的十丈红尘之中，每日调花弄粉，忘却那些艰涩苦楚的叩问。
而今他却不得不这样做了。这位女修士气定神闲地坐着，既不拘谨，也不热切，正宛若煮得刚刚好的一碗银耳，柔滑润泽，养心又养眼。姜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这个问题，然后答道：“既然来到了此间，便是人的缘。在家是修道，在此也是修道，并无什么不同。我既然来了，便合当在此了。”
听了这话，那大汉洪演之问道：“我从小到大，孜孜不倦。奈何天分有限，考核十数次才得以通过，来到此间。如果在家与在此相同，那么我的努力岂非没有意义？”
姜涉道：“事在人为，天理循之。人为与天理，本就不是对立的。人之力，也是天的一部分；天道之渺茫，也覆盖了凡人的每一样努力。”
“说得好，”晁玄点头，又道：“既然天道如此、容纳万物，那么，我等又为何修道？修道与凡人混沌一生，又有何不同？二者岂非都是符合天道之举？”
姜涉笑了一下，道：“修道者，说到底也是人啊。既然是人，那也没什么不同的。”
晁玄本以为姜涉会说出一些不同，毕竟她见过的那些经典书卷、道中长者，甚至一般的不是太愚钝的修士，都会答出类似“只是喜欢一朵兰花，与知道为何而喜，是大不一样的”云云。然后她就可以继续谈论起修士在修道路途之中，探索其“为何”的道路了。
没想到姜涉竟然说“没什么不同的”。晁玄听了之后，就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被困入了旧窠，而那人说的，是不是传说中修道者到了更高境界之后，能够返璞归真的问题。晁玄垂目而思，双手置于胸前，于小塌上盘膝而坐，在一瞬间已经进入冥想。如果有某一位前辈看到，这时定要赞一声聪明颖悟、日省己身了。而那一位悟性差一些的洪演之，也很快静下心来，努力思考刚刚这一场“论玄”之中的涵义。
只有那一位自称班别鹤的少年，仿佛对他们的这些谈话全无兴致，只是一个人歪在里面的塌上，手里盘捏着一块已显光泽的玉石坯子，眼睛骨溜溜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是姜涉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问：“这块坯子也只是平常，你在看什么？”
那少年眉毛一挑：“平常？你倒是敢说。不知真是无知无畏，还是真的见识太广。”
姜涉第一反应便是，坏了，这必然是个好东西，是自己没本事，看差了。可是他仔细顺着那坯子左看右看，甚至微微放出一丝剩余的灵息来探知，仍然觉得这就是一块很普通的毛玉，只是孕着些微的灵气而已，也成不了灵源种子。
于是他便说了：“真的看不出来。这块玉样子倒是蛮好，但灵气微薄，也没有成型的苗头。”姜涉平时并不是这样直肠子的人，遇到这种情形，多半还会加上一句“大概是我见识浅薄吧，还望你不要生气”；可是他看到江别鹤这样一个少年，却忍不住直说了实话。大概世上有一种人，的确有那么一种气质，能让你真心与他坦然以对，不用再附上平常那种柔软的外壳，把自己的一颗心牢牢包裹起来，不叫人触碰。
果然，那少年笑了开来，姜涉觉得那少年那一个笑，真像剥开来的柑橘一样，清香四溢，满室流芳。
“好！”那少年开开心心地说，“我服气。不过，你也得找个机会，让我见识一下真的好石头才行。”
姜涉微笑着点点头。
等姜涉安排好住处，四人一同吃饭。他们还未启元，自然也并不能辟谷。饭后，洪演之邀请他们一起去山下街市闲逛，看看有没有更适合自己的材料。洪演之说：“我在我的家族里不过是个末流弟子，好东西也轮不上我，所以见识不太多。你们都比我懂得多一些，我这就要麻烦你们了，且帮我看看！不然，我怕是第一轮的考验都过不去。”
姜涉讶然：“什么第一轮的考验？你不是已经考上了么？”
洪演之更加惊讶：“你不知道么？刚进山门，我们还不算正式弟子，要启元以后才算的。听晁玄道友说的，启元一般都是一个人到某个地方，去看一样特殊的东西，然后自己有所体悟，回来再由长老按你的表现来帮你开启元灵的。一般这其中还会有点小冒险，毕竟现在我们还算是凡人嘛。所以才要去修士的市集，买点实用的东西。”
晁玄也点头，道：“姜道友出身与我等不同，的确有可能不知道这些，而沈真人也多半是没想到要说这个。不错，我知道一些底蕴深厚的门派，往往会差遣即将入门的弟子观摩一些‘元器’；差一点的门派，也有可能要弟子去看某一些经卷，或者‘元器’的残片。不过不管哪一种，一般门派都会刻意安排一些小考验，来再三锻炼弟子的心性的。若是这一关过不了，长老也没法帮忙启元了。”
姜涉道：“我确实不知道，多谢你们了。”他自嘲地摆摆手，又道：“那我也跟你们去看看吧，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洪演之放声大笑，道：“走走走，到时候请你们吃好的灵酒。”晁玄也含笑起身，仔细整理了衣装之后，也走出了房门。姜涉看班别鹤不动，笑着问他：“你不去么？”班别鹤也不抬头看他，随意答道：“好东西我都已经买够了。”姜涉点点头，就走了。
一行三人借了派中的低等云舟，到了姜涉来时经过的那个小镇铜阴。铜阴此时已经天色向晚，不过修士的市集人来人往，经常通宵达旦。这时他们过去，只见里面吆喝法器的、贩卖符水的，说书讲经的、辩驳争吵的，依然是繁忙无比。一盏盏的蚌灯悬起来了，中州那些和修道沾些边的小店家，一向喜欢用来自西南云州海上的巨蚌壳来磨做灯。据说这种蚌灯是千年前的大修士首创的，光从精心打磨的半透明的蚌壳中朦胧地溢出来，照得整条街也朦朦胧胧的，像是那阴阳分解的地界了。
晁玄看姜涉盯着那一串串流光溢彩的蚌灯看，开玩笑说：“据说这种蚌灯是你们梧州风晚阁的第一任主人奚雪风做出来的，能通明幽两界。这些商家，用了这样的灯，可是个个都想把生意做得越大越好，恨不得做到幽界去呢！”
洪演之也跟着玩笑道：“嘿，他们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别是点了这个通幽的灯，回头来被老鬼找上门。”
姜涉听得笑了，他想，这奚雪风确实是个传奇人物，连这小小的蚌灯，也能附会到他身上去。
“这可不是附会，”忽然有人在背后说道，“奚雪风确实喜欢蚌灯，尤其是拿活人的魂魄做灯芯。”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