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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晁玄愣了一愣,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姜涉在说什么。姜涉垂下头,勉强捂住伤口,重重咳了一串,而后带了一点近乎命令的语气,道:“去看看洪道友。”

      晁玄过去了,木然地查看洪演之的伤势,凭着直觉用药物和术法给他疗伤,头脑里却依然是一片空白。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语:“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想要杀了班道友?”

      夜风穿过这条小街,朦胧的灯影和真实的热闹慢慢地重新回归,一点点驱散他们体表的不正常的失温。班别鹤披着一件宽大的鹤氅,背着灯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他们。

      姜涉低声道:“晁道友,生死这种事情,没有面对过的话,是永远不知道其中的可怕的。但也许更可怕的事情,是发现自己根本不怕面对生死之事。”

      晁玄仿佛没有听见姜涉的话,还是呆愣愣地用手心捂着洪演之的伤口。她的掌心触到了温热的鲜血,感觉到了浓重的腥气和黏腻,还有真实的、活着的、跳跃的蠕动着的心脏和血肉。灵气在灵脉之中循环流动,洪演之的底子很好,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至于死,此刻躯体已经在灵气的自我调养中渐渐恢复起来了。

      班别鹤道:“还愣着干什么,地上冷。回去吧,我给你们买了馒头,老王家的。”

      姜涉抬起头来,这个动作牵动到了伤口,一瞬间的酸痛刺得眼睛里落下了一滴泪。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却忘记手中的血抹到了眼角。班别鹤犹豫了一瞬,走过去,施了一个小小的清洁术法给姜涉除去了血痕。姜涉有些意外,旋即笑开:“谢谢。”班别鹤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出口,转过去微微抬头,看向半悬着的蚌灯。

      姜涉又咳了几声,只感觉伤口那种滞涩着的冰冷气息似乎也随着这咳声散去不少。他用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把自己挪过去几寸,仰头道:“班道友,能帮个忙么?对,就是我这样子恐怕是走不动了,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回去?”

      班别鹤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姜涉道:“唉,班道友,我这不是在谈生意,而是在求你。以我的本领,现在还不了你,将来也未必能还你。”

      班别鹤霍然回身,漂亮的鹤氅也卷起了一阵风。他紧紧盯着姜涉的脸,好一会儿,终于走了过去,扶起了姜涉。他一只手环住姜涉的背,一只手从前面抓住他的右臂,把姜涉抄了起来。

      姜涉此刻的确是脱力了,他非常清楚,刚才的那一缕气息实实在在就是幽气无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排除出去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辨认它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它是那样熟悉的东西。姜涉什么也不想去想了,也想不清楚,他只觉得班别鹤背后的白灯的灯光无限涨出来,铺衍开来,涌得漫天漫地都是,很快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白色了。

      姜涉昏迷了过去,班别鹤把他抱在怀着,一路半拖着走。姜涉的头一晃一晃的,在班别鹤的肩上颠着;长长的头发在后面摇曳着,伤口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的青石上,很快混入小镇混乱繁忙的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第二日沈儒派人给他们疗伤。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看上去年纪比晁玄还要小不少,生了一张圆圆的脸,一双眼睛也是圆滚滚的,乌油滴水的,一眨一眨的好看的很。小姑娘说:“沈师兄说,那白头发小鬼的事情他已经晓得了,不过那小鬼机灵的很,已经溜走了。那小鬼用的这种小刀上的确有幽气,不过只有一点点,放在幽界也是不入流的。”

      姜涉看着小姑娘伸出两根肉乎乎的手指,在自己眉心点了一点。只觉得一团磅礴暖气从此而入,直穿头颅,轰入七窍,又在五脏六腑中乱走了一通,才回了出来。这一派“疗伤”下来,姜涉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姑娘真懂得疗伤么?这行气的方式,怎么那么不顺畅,走了许多没什么用的脉络;且分气的手法也粗糙的很,像拿着大斧子雕花一样。

      然而那小姑娘也依样在洪演之眉心点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洪演之笑着道谢:“多谢前辈!这一下子啊,可就好多了!”姜涉便暗暗称奇,想,真不知是洪演之此人心思粗犷,还是那小姑娘对他格外好些?

      姜涉此刻哪里能想到,自己过去是什么样的人,现在这一具身体的原有主人又是谁——那样的身份,的确是好久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行气手段了。然而若说大名鼎鼎的旷明真人所在的太上琴心宗的弟子——那称沈儒为师兄的小姑娘,真的只有这点行气水准,那也是不恰当的。只不过这点等级的小伤,她的确也还没放在眼里,所以下手确实是随便了些。

      不论如何,这一大通上上的纯粹气息在两人还没怎么开拓好的气脉中走了一大通,可算是把那白发少年留下的幽气冲得一干二净了,姜涉也觉得天地为止一澈,神识之中恍若空天万里无云,只有自己独踞中央,那可是舒爽之极了。于是他也微笑着开口赞道:“前辈这行气,如同青水之流灌入瑞溪,顷刻之间,积年污泥荡然不存。”

      小姑娘一挑眉:“你这是在嘲讽我用气太随便么?杀鸡用了牛刀?”

      姜涉张口结舌。

      小姑娘却豪放地哈哈大笑,传音道:“用不着跟我委婉,我练了‘观心之目’,你什么想法,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姜涉讷讷地,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没见识……唉,那我就直说了,前辈这运气,是不是真的太随意了一些?如同勇士舞巨树而击雀,庖者运山斧而剖鸡,用之更难,而未必见效。”

      小姑娘走了过来,嘻嘻笑着,朝着姜涉摊开手心。姜涉看去,只见她手心之中有一缕星光缓缓流转,逐渐勾勒出古朴的笔画,写的正是“风雨无归”这四个字。刚看罢,那小姑娘连忙握紧拳头,缩回手去,道:“这就是我的名号了,你不许告诉别的人!”

      姜涉奇道:“修士有名号不准透露的规矩么?”

      那“风雨无归”传音道:“别人不要紧——嗯,我那个观心之目有点麻烦,而我最怕麻烦,所以索性不告诉别人名字啦。嘿嘿,你这个人有点意思,告诉你也没事。”

      姜涉点点头,微笑道:“那我就直接问了,前辈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们几个?莫非是信不过?前辈既然有观心之能,自然也能知道他们的底细。”

      “风雨无归”答道:“够直接,好。那我也直接告诉你,他们三个,晁玄和洪演之没有那个知道我身份的资质,班别鹤这个人,嘿嘿,我不说他也会知道。不提这个了,小姜,我问你,你是不是认识那个西北褚家的人?叫褚云中来着?”

      姜涉点点头。

      “风雨无归”肃然道:“这不是个简单的家伙。师兄的‘回溯之法’,我的‘观心之眼’,全都看不清他的过往和现在。嘿,倒也不是说所见一片模糊,事情都是清清楚楚摆在面前的——只不过都是摆给我们看的。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可还看不清楚。”

      姜涉问道:“既然所有事情都能看清,为什么说这是他摆给你们看的?”

      她摇摇头,俏皮的小辫子甩了一甩,脸上却露出正经的神色,道:“很简单。他所有的过往都明明白白放着,却没有一件和芳泉真人有关。那他是怎么晓得那些有关真人的事情的?这是全然说不通的。我们也想过,他是不是被一个和芳泉有关的人夺舍。然而褚云中这个身体修为很一般,能知道芳泉真人很多秘辛的,又必然是大修士无疑……魂体不合,是没法存活的。”

      姜涉愣了一下,问道:“你是说,修为高的人其实没法夺舍修为低的人?”

      她答道:“不错——唉?这种常识你也不知道?好吧——就像一个瓦罐没法容纳沧海,一碗水也无法润泽一片湖泊:修为高的人如果夺舍修为低的人,多半会爆体而亡;而修为低的人若是占了大修士的躯体,则多半无法运用得当,甚至连走路都不行。”

      姜涉的确是怔住了。他至今不知道自己在失忆之前的身份,然而长久以来,他对于修道的一些常识往往是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比如炼药,比如行气。然而这个夺舍的事情,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完全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呢?自己失去的记忆,到底有多少?在自己的修行之路上,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少误区呢?

      “风雨无归”又说:“师兄说了,你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他会给你想办法的。他已经在尝试用回溯之术观摩揣测你的过去了,只不过不知为何,这一层过去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似有形,却难以捉摸。”

      后面她还说了什么,姜涉记不清了。他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遇到的这些事情背后,总应该是有一根线牵着的。旷明真人、芳泉真人、西北褚家的神秘后辈、这个捉摸不清的门派,还有莫名袭击自己的白发少年,甚至更早之前,在源微派栽赃自己的李秋海,以及更早更早,那个威胁了姜婆婆的人……还有那个梦,和梦里迷一样的美人。姜涉觉得头脑里一片混乱,他很想冷静下来,然而一旦认真去想,他就总会觉得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酸涩撕扯着自己的识海,像一只巨手,从看不清的深渊里伸出来,狂热地撕破什么样子的莫名壁垒,随后风暴四起、天地混沌。

      夜半,姜涉睡着了。有人打开了窗子,背着月光看了他一回,随后跟着月光一起流入了他的窗口。那真的是“流入”,因为那人化作轻烟、水雾,是慢慢地流淌了进来。衣裳窸窣,环佩琳琅,那人的动静依旧没有惊动姜涉。

      姜涉一向睡得很好,六年来朝起夜休的平静生活让他习惯了深沉的安眠。那人在姜涉的床头走了几个来回,想了一想,随后伸出一指,轻轻点在了姜涉的眉心。

      他暗骂道:“我花了这么多功夫才养成的上好的珍宝,这就——哼!真是暴殄天物!可耻之极!”看不清的冰凉气流缓缓深入经脉,螺旋着推行,在灵脉之中逆行。姜涉若是醒着,怕是要大惊失色——因为这正是最为纯粹的幽气。墨汁一样的幽气像丝缎一样包裹着他的皮肤,轻轻抚摸着、触碰着,随后却又像流水一样渗入其中,竟然没有遇到体内灵气的一丝抵抗,就深入了气海深处,潜藏起来,直至完全消失。

      “很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完美了,”那人松开了手,仔细端详着姜涉睡着的、平和的脸,“不愧是我……是我的杰作。很完美了,我的朋友。你说在这一场好玩的游戏里,我能不能赢过那个暴躁老头呢?”说罢,那人重新化为银白色的烟雾,逆着月光流出窗外。

      清晨时刻,山鸟啼遍,姜涉揉揉眼睛,把自己撑起来,然后看到了半开着的窗子。天光还未大亮,微凉的风激得他浑身一颤。姜涉攀过去,靠在窗边,喃喃自语:“好玩了。看来不栓上窗,还真有‘偷香客’来访呢。”他旋即运气全身,却又没有感到什么不舒服。姜涉苦笑两声,拿起窗边小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抿了一小口。

      窗外有人笑道:“姜道友好早。”却是一阵馥郁的兰香沿着窗传进来。姜涉看过去,只见一只纤长如玉的手探了进来,掌心托着一盏清油。

      姜涉苦笑:“沈前辈,你怎么也学人的样子,‘走’窗不走门了?”

      沈儒奇道:“还有别人钻你的窗?”

      姜涉道:“容我更衣,为前辈开门。”

      沈儒轻轻一笑,收回手去,阖上了窗。

      然而姜涉想不到,才过了片刻,他堪堪系好衣衫,沈儒竟然不请自入了。沈儒还像往常一样穿着素色的麻布衣衫,头发用蕙兰半挽着,项中还悬着一挂的香草籽。他坦荡荡地笑着,把手里的清油往姜涉桌上一放,道:“哪有后辈把前辈关在门外,半天不理的道理?”

      姜涉也坦荡荡笑着,道:“过去前辈看上去是个腼腆之人,如今直视我衣衫不整,倒不觉得失礼了?”

      沈儒面上一红,旋即平复如初,道:“果然不该收你这等市井之徒入门——还没入门呢,已经敢调侃我了。以后可不是更加了不得了?”

      姜涉也干脆放下了礼数,一面拿木梳疏通头发,一面又玩笑道:“我还算好呢,不知将来班道友入了门,前辈准备怎么教呢?”

      沈儒倒是正色:“班别鹤不同寻常,于悟道之事上有‘直通玄明’之资。也就是说,许多人要想许久的东西,他看了一眼,就很容易明白了。”

      “是是是,我明白了,”姜涉接话,“所以嘛,此等天之骄子,放任自流就行了。我等笨拙之人,还是需要前辈多多指点的。只不过,”姜涉腾出一只手,指指桌上的清油,笑道,“这是木樨油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给我抹头发的吧?”

      沈儒“嘿”了一声,道:“你猜不着么?”

      姜涉想了片刻,一本正经说道:“莫非又是与那芳泉真人有关?嗯,那芳泉真人爱用兰花的发簪,一定也有一头美发。一头美发要好好打理,嗯,那些闺阁少女都说,这木樨油是最好的。”

      沈儒一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姜涉讶然:“什么?我玩笑的。这是真的?”

      沈儒点点头:“你先前提到说,褚云中模仿芳泉真人的打扮,除却兰花发簪之外,还在眉间点上碧砂。我去藏书阁查阅了宗卷与画像,碧砂倒是没看到,却看到了有关这一品木樨油的配方。我依照配方配了一些,拿给你看看。”

      姜涉的头发还没有梳好,也顾不得这些,就走了过去,拿指尖挑了一些,凑在面前细细闻了一番。确实,这还真是一种极其熟悉的香气——除却褚云中,自己梦中之人,确实也是有着近乎一样的香气。

      姜涉抬起头,看着沈儒说:“这浸木樨花的时间怕还是不对,要在花开后半日,就摘下新鲜的来,再去浸,应该更像一些。”

      沈儒一笑,道:“这又不是开花的季节,我不过拿了些陈的混着试试罢了。只不过,你怎么知道,原本的味道该是什么样的?”

      姜涉顿了一瞬,答道:“褚云中的确用了这种木樨油。”

      沈儒突然暴起,厉声质问:“还有么?回答我!”

      姜涉闭上眼睛,微笑着说:“没有了。再问一百句,也是没有的。”

      沈儒退后一步。

      姜涉睁开眼睛,叹道:“沈前辈,谈生意也要讲诚意。我活到现在,不是为了给你们这群大人物当棋子,在手中来回戏弄的。这些事情,您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推算,直接去问褚云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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