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殇》许世

9、手足情

　　十天转瞬即逝，眼看就是松醪会的日子，向来幽深宁静的栖霞山也难得迎来了一派热闹景象，几天前便有岭南琴派、广陵琴派的人上了山，这几天陆续又有各地琴人到访栖霞，栖霞派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一边何灵凤领着众弟子将访客一一安置，搬出了松醪佳酿，又赶制了不少素枣糕茯苓饼等各色小点；另一边刘醒龙也不再督学君悦和子风，只是嘱他们注意饮食休息，以免第二天出什么差错。

　　子风因为那天在吟风轩举止失措，几天来都不好意思来见师兄，直到火烧了屁股，才勉为其难地将十几天的成果弹了一遍，算是交了差。当然他也一直好奇君悦要在松醪会上抚什么曲子，其间躲在吟风轩窗下偷听了数回，可是一直没听出个门道。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琴音，时而半部平沙，时而是关山月，再听下去，却又换了梅花三弄的调子，而基本指法的练习却是比曲子还要多上三五倍的时间，一只听到最后，他也没听出来君悦到底要弹哪首曲子。怪哉，虽说君悦弹得日渐老练，但总不能只在松醪会上弹些基本指法吧？

　　他终于按捺不住询问君悦，而君悦却对他神秘一笑道：“急什么？你到时便知。”子风待要再问，看着君悦得意地瞧着自己，却又拉不下脸来，只得作罢。

　　晚饭过后，他们三人又回到吟风轩中，准备抚上半个时辰的琴，为松醪会做最后的准备。然而方一踏入吟风轩，刘醒龙整个人却突然顿住，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害得君悦险些跌倒。君悦奇怪地瞟了师兄一眼，便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但是没走几步却也突然停了下来。子风最后才走进吟风轩，看到二人这般情形，觉得颇为好笑，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待走得近些，他却浑身一震，本来俊朗的面容铁青得可怕，眉头也深深地皱了起来——放在琴室西首的“流泉”此时已是七弦尽断，半挂在琴身上，宛若蓬头乱发的怨妇。他走过去拾起琴弦一看，弦断处颇为齐整，似是被利器割断。回首望去，君悦整个身子都因为激动而不住发抖。她紧咬着嘴唇想要强忍住心中的怒火，但眼中的泪花却已不争气地扑簌扑簌往下落。子风心中一紧，猛地一拍桌子，直接从吟风轩的窗户翻了出去，刘醒龙本想喝止，却又哪里止得住？子风刚翻出窗去，君悦便放声大哭起来。

　　他还未及劝慰几句，便有弟子推门而入，对刘醒龙不知说了些什么。刘醒龙蹙眉道：“什么贵客？叫你灵凤师姐照应一下好了。”那弟子却说师姐和几个师弟陪师父去了栖霞寺，眼下唯有找大师兄了。刘醒龙心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君悦，你待在吟风轩直到我回来，明白了吗？”他虽放心不下，此时也只能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去，只剩下君悦一个人留在琴室之中。

　　君悦抱着断了弦的“流泉”跪坐在未燃烛的琴室之中不住啜泣，回想起哥哥将“流泉”交给自己时的情形不由心如刀割。

　　在萧华音所斫的百张琴中，最为得意的便是“流泉”，平时便摆在卧榻旁，一直不舍卖与他人，唯恐演奏者琴艺不佳毁了好琴。然而在他们离家赴栖霞的前一天晚上，华音却毫不吝惜地将“流泉”塞进了君悦的琴囊，轻拍了拍她的头什么也没有讲，眼里却满是对妹妹的怜爱。

　　可是现如今，现如今我还没有成为真正的琴人，却弄坏了哥哥最心爱的琴……君悦想到此处，心中的难过便更深了一层。

　　另一边，红梅别苑门前一个少年正站在梅花树下，脸色阴郁地盯着往来的女弟子。终于，一个清丽的身影从远处袅娜飘来，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后，樱红的唇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子风师兄在这梅花树下等了多时，莫不是在等瑛儿？”

　　子风笑道：“兰师妹，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请教你呢！”

　　说完将一个物事递到兰瑛眼前，兰瑛定睛一看，却是一根断了的丝弦。

　　兰瑛面色不改，微笑道：“师兄这是何意？莫非是要把这琴弦送给瑛儿么？”

　　子风脸一沉，冷冷道：“君悦的琴弦断了。”

　　“哎？”

　　“萧君悦的琴弦断了！！”

　　兰瑛不快道：“师兄这样逼问瑛儿，难不成以为是瑛儿弄断的？”

　　子风强压怒火道：“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出哪个师兄弟有这般狠辣心肠。”

　　兰瑛听了似有些委屈，一抹晶莹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师兄你向来偏袒那丫头，瑛儿心里清楚。可你不能把这脏水往瑛儿身上泼，若是让其他师兄弟们听了，会把瑛儿想成什么样的人也未可知！师兄说瑛儿弄断了萧师妹的琴弦，可有证据么？树大招风，师兄还是教萧师妹收敛着些吧！”

　　子风正怒不可遏间，恰看到夏莞背着琴囊从红梅别苑走出来。子风一把抓住夏莞，正色道：“夏师妹，你一直跟着你兰师姐习琴，告诉我她刚才是不是去了吟风轩。”

　　兰瑛闻言大惊，她挑断君悦琴弦之时夏莞恰在旁边，还曾出言劝阻却被她痛骂一顿。但她的脸色很快平静下来，想想自己家里的地位权势还有她师姐的身份，谅夏莞也不敢多嘴。于是瞪视着夏莞警告她不要乱说。

　　谁知夏莞看了一眼子风手中的琴弦，便直言道：“这弦是兰师姐挑断的。”

　　兰瑛骤然色变，看这夏莞平时柔柔弱弱，任自己使呼来喝去，想不到今天竟被她反咬一口，真是大大出乎意料！她怒喝道：“夏莞！你还想不想和我学琴……”

　　她话未说完，只听得一声闷响，眼前的梅花树已齐腰折断、轰然倒地，惊得她花容失色，结结实实地跌了一个屁股蹾，本来洁白无瑕的衣衫也沾满了黄土。

　　子风指着那棵树冷言道：“兰师妹，你若是再伤君悦，可莫怪我沈子风不客气！”说罢一拂袖转身而去，只留下狼狈的兰瑛坐在折断的枯梅旁咬牙切齿。

　　……

　　吟风轩的门开了，君悦却仍蜷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流泉，脸上还挂着泪痕。刘醒龙见状心中颇为担忧，但也不便言明。

　　“君悦师妹，有人来看你。”

　　萧君悦抬起头看着他，神情漠然。这时候又有谁来看她呢？反正她现在谁也不想见。

　　“君悦……”

　　然而一声温柔而熟悉的呼唤突然响起，她的心也猛地一震。

　　“君悦你怎么啦？”

　　接着那温暖而有力的手也落在了她的肩上。一股久违了的暖意缓缓涌进了她的心田。

　　她蓦地抬头望去，那一般无二的面容，那静如湖水的笑颜，不是华音又是谁？然而那身影比起先前却要削瘦了些，脸上也似有几分风霜之色。

　　那交谈中提到的“贵客”竟然就是华音么？

　　在那一瞬间，自己的委屈、对哥哥的思念一齐迸发出来，君悦就像只小鸟一样一头扎进了华音怀里。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萧华音在来的路上已听刘醒龙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个梗概，此时便任凭君悦在自己的怀里恣意地发泄。刘醒龙知他兄妹许久不见，少不了要促膝长谈一番，于是掩门退了出去。

　　看着离家多日的妹妹哭得这样伤心，萧华音恨不能将她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她受得半点伤害。

　　然而他却并未像以往一样拍着君悦的头，用那温言细语告诉她不要担心。他只是淡淡道：“君悦，不要哭了，弦断了续上了便好。”

　　君悦泪眼阑珊地望着他，喃喃道：“那可是哥哥最心爱的流泉啊！”

　　萧华音轻轻放开君悦，端起“流泉”细细审视了一番后道：“这个不妨事，琴身并无损害，龙池、凤沼二处也未有异样，虽说要花点时间，但只须重新上过弦即可。”

　　虽然华音这样劝慰，君悦的心情还是有些低落。毕竟从小华音呵护有加，她对于人心鬼蜮还见识得太少，只当世人皆如华音一般坦荡无欺。

　　华音望着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心，于是出言道：“君悦，与为兄出去走走如何？我刚来栖霞，对这里的景致格局还不甚清楚，你便来做向导吧！”君悦点点头拭干了眼角的泪水。

　　兄妹二人走出吟风轩时，已是月华初露。栖霞众弟子早已回到各自的居室，整个山上一片静寂，唯余篁竹轩中几缕暗淡的烛火，还有不时传来的几声乌夜啼。

　　华音和君悦就并排坐在古松下的大石上。皎洁的月光下，二人的身影被镀上了清辉。时不时几阵山风吹来，君悦纤细的胳臂上便激起了数枚寒栗。

　　华音将自己的外衫罩在君悦身上，望着那一轮明月，说道：“我们兄妹已有许久没有一同赏月了吧？”

　　君悦望着那月光，没有回答，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华音笑着说：“记得有年中秋，你嘴馋，竟然偷吃了供月的果子，被爹爹狠狠打了一顿……”

　　君悦听了涨红了脸道：“那，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华音于是叹道：“是呀，转眼你已这么大了，不再是跟在我后面要糖吃的小孩子了。”

　　君悦听他这话里似有悲戚之意，忙道：“就算我再大，华音也终究是我的哥哥呀。”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妹妹，神情中带着几分郑重：“君悦啊，哥哥毕竟不能照看你一辈子呀，你……可懂么？”

　　君悦歪着头，不解地瞧着华音，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仿佛就要失去华音了一般。

　　华音终于下了狠心，严肃道：“君悦，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哭了！哥是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护着你的。今后，不管是怎样艰险，你都要学会自己应对。你要记住，无论如何，我们萧家人不能叫别人看扁了！”

　　华音的话宛若一剂猛药，警醒了尚在迷茫之中的君悦。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我将来还要登堂、升阁，还要去拜见那仰慕多时的松风阁主；我还是斫琴名家萧家的女儿、萧华音的妹妹。这小小的阴谋诡计算得了什么？我竟然为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而流泪而丧气！

　　君悦攥了攥拳，信誓旦旦地说：“华音你放心，不管有什么艰难险阻，总有一天我定会升入万壑谷松风阁，用你斫出的琴奏出这世间最美妙的乐曲。我会用我的琴音告诉凌阁主，叫他不要如此伤心难过。也告诉天下人，再不要伤心难过！”

　　看到君悦这般认真的样子，萧华音想着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呢！

　　他拍拍君悦的头，笑道：“傻丫头，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快去睡吧，明日松醪会上不是还有你的曲目么？”

　　君悦听了点点头便要往红梅别苑跑，然而跑到一半却又停住，为难地说：“可是，这琴……”

　　萧华音却挥挥手叫她快去：“有哥哥在你还放心不下么？明日盛会之前，必然还你个完美无缺的流泉！”

　　君悦听了粲然一笑，便安心地休息去了。然而望着妹妹开心的背影，华音却无奈地笑笑，心想那些隐忧还是不对她说比较好吧?

　　先前萧华音从栖霞归家不久，萧家父子失和的传闻便在江南斫琴界传了开了。其中缘由便是为了“绿绮”。萧若成一向视“绿绮”为萧家根基之所在，将其供奉在萧家内堂之上，哪怕有人把琴挪动了半分，他也会大发雷霆，不成想却被华音赠给了老松居士作为君悦的拜师礼，他又怎能不恼。恰好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通易理、善风水的大师，得知此事后在萧家门前长叹三声。人问其故，他却说：“萧家运势衰微，必不可久！”这话传到萧若成耳朵里，无疑是给父子二人的关系雪上加霜。

　　一度还有传闻说，萧若成打算收回本已交给长子打理的斫琴生意，但是却遭到族中老者的一致反对，理由便是萧华音是萧家几十年来最为出色的斫琴师。而自从萧华音掌管萧家产业以来，萧家名声日盛，这几年已经渐渐超过了百年传承的川中名家雷家，就连万壑谷门下弟子所用之琴也改弦易辙，由“雷”琴变成了“萧”琴。

　　在“绿绮”一事上，华音忧心的还算少些，因他从不如萧若成一般将其视为家业根基，反而认为“绿绮”是萧家的桎梏。萧家先祖昔年呕心沥血，集天下之良材，耗经年之苦辛，终成绿绮一琴，此琴一出，天下皆惊。然而萧家后人几十年来却毫无进境，究其原因，皆是满足于此，固步自封。他将“绿绮”送出，既是为了君悦的心愿，也是为了萧家的基业，还有便是作为一名斫琴人对于好琴埋没于庙堂之上的遗憾吧。

　　然而除了“绿绮”一事外，还有更让他忧心的事情。最近一个多月来，萧家在江南的生意一直有些蹊跷。先不说七天前文远琴社过来退了一批琴，说是琴身开裂的厉害，然而叫下人一去核对，竟却不是发出的那几张琴，萧家的几个斫琴师也说从未见过这几张琴。就在这时，徽州一带又流传着有关萧家的谣言。种种巧合，叫他不得不疑心。

　　前几天听说了君悦要上松醪会的消息，难得让他轻松了些，方一上山，却又听到“流泉”遭毁，顿感有些心力憔悴，但是看着君悦却又不忍对他说出家中种种。然而他也日渐感到自己再无法向从前一般将君悦护得周周全全，每念及此处，心中就颇为牵挂。

　　不过君悦的话到底让他安心了些，那曾经偷懒贪玩却又机灵得紧的妹妹终究还是会长大的吧，终有一天不需要自己再为之操心。想到这里，他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他对着红梅别苑的方向凝视了许久，然后走进了吟风轩。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天亮之前还要把“流泉”调到最佳状态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