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六章 ...
-
直到酉时,李菊香才来。先去她大哥灵前哭了一回,然后就寒着脸去了正院。
“哎呀,大姑奶奶舍得回来啦!”王氏端了簸箕站在门口高声一叫,吸引了好几个婶子、媳妇回过头去瞧李菊香。
有相熟的媳妇同李菊香打招呼,她只略微点了点头,又觑一眼王氏,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然后目不斜视地进了周老太的屋子。
“呿,摆什么谱!生不出蛋的老母鸡!”王氏哼一声,筛两回簸箕,拉了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媳妇,开始宣扬小姑子的八卦来。
周老太坐在板凳上纳鞋底,她只管手里飞针走线,神色淡淡的,哪里看得出刚刚哭过一回?屋里没点灯,只开了半扇窗,她眼睛不好使,有光没光都一个样。
“娘!”李菊香哭着扑倒在她腿上。
周老太停了针线,细细地拍着她的肩,叹口气才道,“这又是怎么了?”
她只字不提李菊福,只问道,“是那不成器的又出幺蛾子了?”
李菊香哭了半响,方才歇住。她红肿着一双杏眼,腮上残着几滴泪珠,垂首坐在那里,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
“没……不是大郎,是我婆婆!”她咬牙切齿,“可恨的老虔婆!”手摸了摸肩膀,那里仍旧有些疼。可是这样有损她自尊的事情,她不愿同他人讲,连她亲娘都不行。
大约又是子嗣的问题。
若是她的媳妇,周老太不管对错都要板着脸啐一口下不出蛋的老母鸡,讨了有什么用……可若是落在自家闺女头上,她就先数落一通亲家不近人情,又劝导女儿子嗣的事情急不来云云。
所以说,人都是双标动物,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连呼吸都是错。
李菊香傍晚时来,吃过晚饭就回去了,方大郎从头到尾没有露过一面。
李家的碗筷不够用了,汪婶子回去拿些自家的碗筷过来。一出李家院门,看到个身影在桑树下躲躲闪闪的。那桑树不够粗,勉强遮了半个身形。她细看一回,不是罗氏是哪个?
她不喜为人刻薄的罗氏,又素有积怨,陈家和李二丫退亲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时,无论听到有人怎么编排李二丫,她都要暗讽一声,罗氏那德行,教得出什么好儿子来!
这会子见着罗氏,她在门口扯着嗓子就吆喝,“哟,这不是秀才他老娘么,什么风把你吹这里来啰!”她抬头看一眼天色,不待罗氏答话,又说,“眼看着就要摆酒席了,莫不是蹭饭来了吧?”
罗氏被她奚落了一通,脸憋得通红,却只愤愤地瞪了一眼汪婶子,并不呛回去。她哼一声,转头就走了。
“奇怪,这婆娘今天转性了?”汪婶子暗道。又想,今天李家办丧事,她却在这里找罗氏的口角,那罗氏没理她还好,若是二人吵起嘴来,人家主人家可怎么收场……这样,倒生出些愧疚之情来,再不耽搁,脚下生风回了自家搬碗筷去。
这厢汪婶子忙得马不停蹄,那边罗氏却是又惊又怕。
李菊福去了的消息一传来,她吓得肝胆俱裂。吃不下,睡不香,半夜里还梦到李菊福找她索命,吓得坐了一宿到天亮。她联系不上癞老三,又不敢对别人吐露分毫,又惊又怕,生怕癞老三把她泄露了出去,憋了两天没忍住,到李家门口探风生去了。
消息没探到,倒被奚落了一番,她垂丧着脑袋回了家。
陈振兴去了县里的诗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家里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怔怔坐在屋里,一时怨自己命不好早早就没了男人,又怨李菊福不经摔轻易就死了,还怨癞老三下手没轻重,她明明只教他稍微教训下李二丫……本来最多毁去一个丫头片子名节的事情,不晓得为什么就出了人命。
其实罗氏对癞老三还不了解。若是别的事情,叫他去做,该使十分的劲他最多出三分的力。可若是跟女人沾边的事情,让他做三分,他能成十分。
当地办丧事有唱孝歌的习俗。一般是由丧者的女婿或者其他亲近的非本家晚辈请了锣鼓来,在家里打锣、鸣唱。时间从入殓一直持续到出葬后的第二天早上。
李菊福的女儿均未出嫁,在族中又年长,亲近的晚辈都还没成家。出葬时,若没有锣鼓开道,意味着后辈死绝了,是大忌。商议了半响,由李家出钱,以一个稍远的表亲的名义请了锣鼓来。
那唱孝歌的汉子一面敲着锣,一面幽幽唱到“人在世上什么好,不如路边一棵草。草死落叶根还在,那有人死得转来。”
又唱“人死如灯灭,好似滚水来泼血;人死魂还转,海底捞明月。”
一曲唱罢,就头顶高帽,身穿白衣,在屋子中央跳来跳去……
李二丫挺直着身板跪着,安静得看不出情绪,只有那汉子的身影一跳一跳地映在眼里,像两簇火苗跳动着燃烧。大丫他们几个已经去吃饭了,只得她和张氏还跪在那里。
屋外传来嬉闹打笑的声音,清晰地飘进耳朵,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出葬那天,天微微下了小雨。墓地选在村尾,在一棵柏树的旁边,正朝着一条小道,隔壁就是高桥村。
那汉子在前面唱开路歌,“劝你不必泪满腮帮,人的生死命安排。本说亡者归天界,是他少带阳寿来……”
平顺扶灵走在前面,下雨天路滑,他小小的身影一步一个踉跄,稳稳地端着他爹的牌位。
“拐弯啰,跪!”
“再跪!”
……
简陋的棺木一点一点没入墓穴,“亲人撒土!”
这是说,由死者晚辈亲属每人抓一把土,撒在棺木上,算是为死者筑坟,送死者最后一程。撒土时,要边哭边撒,表示对死者的哀悼。
张氏木愣愣地站着,叫她撒土便撒土,此外就盯着李菊福的棺材出神。李二丫眨了回眼睛,她想哭,眼睛涩得厉害却是怎么也哭不出来……
“呜,苦命的大伯呀,怎么走得这样早啊……”一声高过一声,是王氏的声音。
“李老三的媳妇倒是个重情义的。”
“是呢,听说这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的!”
有人赞她。那是隔壁村来看闲来看热闹的,就站在两村间的小道上,挤得满当当的。
已经轮到王氏撒土。她哭得惊天动地,抓了一把土撒在棺材上。许是哭得太过卖力,下雨天路又滑,脚下踩了边上的松土一个不留神,竟然滑进了墓穴里。
她脸色惨白,挣扎了两次都没能爬上来,还是拉了李菊寿的手才爬了出来。
回到家时,王氏的脸色就不对。有媳妇同她打招呼,她也不答,只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李三家的媳妇咋的啦?”那媳妇问。
“听说今天撒土时,落墓穴里了!还要李老三拉了她才出得来!”另一个年轻的媳妇答她。
“哟,还有这事?那……是不是被找上啦?”
“说不准哦!”年轻媳妇凑过头去,压低声音,“要是被找了替身,不死也得脱层皮哦!”说完,不知怎么就觉得周围凉飕飕的,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再耽搁,拿了东西忙避回家去。
送完葬,这丧事算是办完了。吃了早饭,家里来的亲戚、村里的相亲都散去了大半,到快晌午时,只剩下汪婶子还在帮着洗碗。
昨晚坐夜,办了酒席,家里有一大堆剩饭剩菜。夏天天热,放了一宿有些饭菜已经发出馊味来。
周老太是个甩手掌柜;张氏自从送完葬,就回了屋里;王氏早上受了惊吓,李二丫也不想去同她打交道。她从厨房挑了几样卖相好看些的剩菜,用两只大碗装了放进篮子里。
“二丫,你这是做什么?”汪婶子笑着推辞,“大家乡里乡亲的,我就过来帮个忙,哪里有带东西走的道理?”她看一眼那两只海碗,一只海碗里有炖的藕和红薯蒸肉,另一只海碗里装的是芋头,上面覆了一层梅头肉。旧时不比现代,因为缺少油水,肥肉才是真正值钱的好东西。
“这两天多亏了奶奶忙里忙外,不但出力还借了碗筷,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这些东西都是动过的,拿家里热了也还吃得,奶奶莫要嫌弃。”李二丫将篮子塞于她。
汪婶子再推辞一回,没成,也就接了。李二丫又问了她,这几天有哪些媳妇来帮过手之类的话,汪婶子都一一答了,末了感叹一回这丫头倒是想得周到。
送走了汪婶子,李二丫又将其余的剩菜挑了些出来用碗分装了,提着篮子一一送到人家里去。
“嚯,二丫还能出来呀!”总少不了一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接了去。
李二丫送完东西回来,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子。
这两天烧过纸钱,到处都是一股子烟灰味,耳边似乎还能飘荡着幽幽的孝歌,“人在世上什么好,不如路边一棵草”。
即便是贱如野草,也还是活着强!
她神色坚定地望着那一树葡萄藤,是她的错,那些责任她都必须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