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狐不归》颜杭

9、第九章 虚幻影

　　又是叹气，为何总是有人在叹气？
　　身子如被人放在火上煎烤一般，那么的热……那么的痛。
　　就像是当初，洗去妖髓、褪去妖骨的时候一般，身子如被人撕裂一般的疼痛。
　　在人世间历练时，我曾见过有人经受那五马分尸的极刑，我此刻的感觉，便像是身体四分五裂的感觉，那么的痛。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还会是这般的痛？
　　难道我在地狱，正经受那下油锅之苦——可是，我生平并未做什么不可原谅的大坏事吧，为何要我忍受这样的极刑？
　　我只是……偶尔偷懒而已、偷偷喝过祖父的酒、弄坏过长老珍藏的宝物、打扰过族人的修行、偶尔和族长吵吵架……后来跟了师父，也只是踩坏了梨山几棵树、喝光了酒神的酒、打坏了姻缘神两只泥人和剪了几根红线而已，做的最错的事也不过是顶撞了天帝几句，他也没说什么也没怪罪我……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为何要我受这样的苦楚？
　　死了都还不得安生……我有些不忿，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看看是哪个牛鬼蛇神敢这样欺侮我！
　　眼前的光亮让我眼睛好久没有适应过来，听得有人在一旁道：“醒了？”
　　我看向我头顶——很熟悉，似乎是我的居处的屋顶……嗯，就是我居处的屋顶，这么说，我没死？
　　如果我没死的话，那是否说明我之前听到的声音，真的是师父的？师父终究是不忍我死去的，所以终于肯现身前来救我了？
　　“师父——”我预想中的姿势是我“腾——”地坐起来，飞扑到我师父身上——可是实际上却是“哎哟——”腰痛。
　　有人把我扶回去，我满心欢喜：“师父——”可是，却不是师父，而是酒神。
　　满心的欢喜顿时化作满心的失望，我瞪着他：“怎么是你？我师父呢？”是的，是他救的我，可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他，想到他曾经瞒了我整整三百年有关于师父的事情，我便恨不得与他打一场，如果不是我与他之间的实习相差实在是太过悬殊的话。
　　他朝我努努嘴，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那个很像我师父的人坐在墙角，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也可能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试探着开口：“师父？”
　　“嗯？”他应答着，我以为他真的是我师父，却见他抬起头，一脸的茫然，似乎是刚睡醒的模样，因为抬头抬得太急，身下的凳子坐不住，一个踉跄便摔到了地上。
　　“唔——”他捂着头，似乎脖子也被扭到了，龇牙咧嘴地四处张望：“天亮了？”
　　他“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半晌才爬起来，面上沾了些细屑，模样别提多可笑了，他似乎浑然未觉，又瑟瑟发抖抱住了肩膀：“这天界怎的这般冷！”
　　我拧起眉——他果然不是我师父！
　　我的师父，哪会这般的莽撞！
　　我的师父，他便该永远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变了脸色。
　　我的师父，不该是这般怯弱的模样！
　　可是……我的师父，他究竟去了哪里？
　　酒神说，他的元神散落，所以才忘记了我，可是我要如何，才能让他变成那个我认识的师父，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梨洛？
　　“梨织——”我四处望去，也没见到梨织，连忙唤她，可是半天也无人应答。
　　梨织……去了哪里？
　　我挣扎着起身：“梨织呢？”
　　“梨织？”酒神看了梨洛一眼，神色怪异：“梨织是谁？”
　　“梨织就是我为师父新收的徒弟……师父给我的梨树幻化的妖啊……”我看着酒神，感觉有些怪异：“梨织在这梨山，陪了我两百多年……你应该曾经见过的啊？”
　　“你怎么会……”我低下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难过：“不记得她。”
　　被人遗忘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我已经被师父遗忘了，我不想梨织也如我一般，被人遗忘，她是我点化出来的妖，她是我的期盼，若我哪天真的死了而师父却未曾归来的话，她会如我一般，守在这梨山，为我继续等待师父归来。
　　可是……她怎么会被遗忘了呢？
　　我看见酒神闭上眼睛，那神色仿佛悲天悯人一般：“三百年来这梨山上，我从来只见着你一人，从没见过什么梨织。”他这份悲悯，是为我而生的吗，可是……为什么？
　　“我知道你为何这般虚弱了，”酒神叹气：“你的修为，都给了那个你臆想出来的妖怪。”
　　“臆想？”我抬头看他，满是不信：“不可能的，梨织不会是我的臆想，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啊……梨织，梨织，你出来，让他们看看你……梨织——”可是，无人应答。
　　那个一直跟在我身后，如山花般烂漫、如雀鸟一般灵动、一直叽叽喳喳不停叫着我“师姐”的梨织，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哪里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自是不愿意相信梨织真的如酒神所说的那样的：“梨织，是不是你藏起来了？别闹了，快出来，要不我生气了。”
　　“你醒醒吧——”酒神看了一点坐在角落里默然无语的梨洛，把目光转向我：“从来就没有过梨织这个人——就算有，一只妖物能生活在梨山这样的地方，一定是有所图的，你不要被它骗了。”
　　“骗？”我轻轻念着这个词儿，却终究还是摇头：“梨织不会骗我的……或许你说的对，因为她是妖，所以你来了她便只好躲着你，你走了，她便会出现了。”
　　我抬眼笑，便要逐客：“你快走吧。”
　　“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酒神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没有梨织，从来没有这个人！梨织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东西。”
　　“你骗我，”我依旧笑：“你最喜欢骗我了，我不信你。”
　　“那你告诉我，它为何要叫梨织？”他看了梨洛一眼：“是不是和梨洛有关？”
　　“是啊，”我闭上眼睛，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当初师父与我说，他未成仙人之前，曾也想过要与一人成一个家，生个聪明灵秀的女儿，便为她取名‘梨织’。”我有些难过，我一直很想知道，能让师父动了成家的念头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女子。
　　“这便是了，”酒神点头：“梨织不过是你的执念幻化出来的，你所希望的……你和梨洛的孩子。”
　　“不是的，”我面上有些微红，可是看了梨洛一眼，却只能是难过的闭上了眼睛：“梨织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她不是我的幻影。”我的确萌生过幻想，幻想这有一天梨织能把那声“师姐”换成“师娘”，可也只是……幻想而已。
　　“我早说过，”酒神轻叹：“清止你太执着，太过于依恋梨洛，久而久之，心生臆想，臆想出了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梨织——梨织，只是你的虚幻影而已。”
　　“该醒来了，”他把手抚上我额头，我感觉那手心里有一阵灼热，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感觉头脑沉沉，便要再度睡去，我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不要再为一个不存在的人执着了。”
　　我感觉他这是要消去我所有有关于梨织的记忆，不免有些着急，意识里努力抗拒着——梨织，她不是我的虚幻影，她是真实的存在，一个真实的、陪伴了我两百多年的存在，我不要如师父忘记我一般忘记她！
　　可是意识却还是渐渐模糊——对抗酒神这样的大神，我始终是无力的吧？
　　可是，梨织，我不要忘记她……不要，我要记得她。
　　我感觉酒神收回了自己的手，又听见他轻轻叹气：“清止她已经疯了……如此，你还是要坚持吗？”
　　他是在和谁说话？
　　我听得那个像极了师父的声音道：“是，我只要她成正果。”
　　可是……我不要……我不想成正果啊，若没有了师父，纵然给我不死不灭的生命……我也不会快活，我只要我的师父……还有梨织。
　　梨织她，不会是我的幻觉，她是真实存在的啊，即使别人都看不到她，可是我能感受得到她——
　　“梨织，你去了哪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呢喃：“梨织，你如师父一般……弃我而去了吗……梨织……”感觉眼泪自眼角落下，有那么一双温柔的手帮我抹去。
　　“师父……”我的声音无比的脆弱：“师父，你不要我了……梨织也不要我了……你们都离我而去……你们都不要我了……”
　　“师父你曾说……”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师父你说……不可留恋……不可强求……可是，我如何能不留恋……如何能不强求？”
　　“是否到了最后，我终是什么都留不住……求不得？”我的眼睛睁不开，意识逐渐模糊：“师父，我留不住你，也留不住梨织……梨织她……是我的梦想啊……我不要你忘记我，我也不要我忘记她。”
　　“睡吧，”那个很像是我师父的声音柔声道：“不要多想。”
　　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渐渐下坠，坠入深不可测的深渊。
　　若我的留恋我的执着我的强求都是错，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期盼？
　　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被深埋在黑暗之中，再也不用去理会那些事情。
　　他们都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便好，我记得师父、我记得梨织……我带着这一份记忆死去也好。
　　宁愿死去，也不愿忘记。
　　身子再度冰冷，有如落入寒池水中一般，那么的冷。
　　这一次，我是真的快死了吧……死便死吧，若我所企求的一切，终成虚幻之影，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灵魂或许可以不灭，那么不如便葬在这寒池底下，一个人品嚼我的执着。
　　我所有的执着，终成幻影，我所有的坚持，终成虚空。
　　我所有爱着的人，终离我而去，万千世界，一个人踽踽独行，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或许，梨织真的是我的虚幻吧？
　　因为我太寂寞，所以幻化出一个梨织来陪我，一个如我与梨洛的孩子一般的存在——可是，那本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
　　梨花似海如织锦……梨织梨织，终究只是我的虚幻影吗？
　　那年在梨山，我听师父讲起那些过往时，我问他：“师父师父，梨织这名字真好听，若有一天我成不了正果却死去，转世之后或许我还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若我生一个女儿，我可以为她取名梨织吗？”
　　我记得师父的手那般温暖而柔和，他抚着我的头，笑容温暖而和煦：“只要你愿，自是可以的——只是，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我定要你成正果。”声音那般坚定，言犹在耳，他却将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