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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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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七日之后,血迹斑斑的皇宫已经焕然一新,仿佛七日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我胸前的伤口已然愈合,只不过牵扯到的时候仍会隐隐作痛。而我的眼睛,太医说是撞到车轼时伤了眼里的脉络,一时半会只怕好不了,我摇头苦笑,抽出当日那袭嫁衣的裙带缚在眼前,希望哪日复明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永生不忘的血红。
四月春深,宫苑里的花儿应是开了,映着金砖红瓦,碧玉飞檐,想必是春日最叫人欣赏的景色,饮完药,我便想要下榻走一走。
我没让素菡跟来,独自一人走在毓秀宫外一条长而阔的宫道上,我从小在这宫里长大,宫里有几条道,有几座殿,有几间房我都知道。是以如今看不见了,也能走上一走。
“千秋公主。”走了许久,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那声线沉稳清明,像是用手悠悠拨动琵琶最后一弦所翻出的长音。忽而记起了这声音,他正是那日在静静站在殿中的那人。宫禁森严,他竟能随意出入,且那日他敢用同奕清那样说话,其身份必然不简单。我虽看不见他的样貌,却隐隐觉得他是个气宇不凡的人。
“你是谁?”我转身问道。
那人慢慢走过来,我能听见他腰间蹀躞作响,分明有垂玉与佩剑的相撞声。就算是重臣也不得佩剑入宫,这人究竟是谁?
他轻笑说道:“公主眼疾未愈,能否让孤陪公主走。”
我不觉心里起伏一惊,他自称孤……他是秦国的国主——朝禹!
“不必。”我冷然落下二字,转身匆匆朝静清宫走去。
他在我身后扬声:“公主,你不想知道允宁候为何会谋反篡位么?”
脚步一顿,我停了下来。耳边传来鸟儿的和悦的轻鸣,我心头却开始乱了。这七日以来我也曾想问这问题,却无心再去当面追问奕清。
何必,无意。
大周已然亡了,得到答案又能如何?可如今朝禹再次问起,我却不得不迟疑了。
朝禹慢慢走到我身侧说道:“公主在允宁候身边这么多年,竟没有发觉他对你用情至深么。”
我如闻惊雷,瞬间忘了呼吸,眸子不知该看向何处。心里忽而开始蔓延出一丝绞痛,慢慢地,在全身泛开。我一动也不敢动,颤抖着身子,竟说不出一句话。
他继续说道:“允宁候权倾朝野,皇帝是决然不会将你嫁与他的,他深知守不住你,便选择铤而走险。这一场谋反,真可谓计谋用尽,允宁候果真慧明骇世,用兵之神,连孤也不得不服。”
“你胡说。”此时我已手脚冰冷,直直站在原地,只能道出这三字。
“孤并没有胡说。”他顿了顿,“很早之前,允宁候便与我秦国有所往来。几月前孤与他曾借战事在昌河关与孤密会,那时候一切都已成定局。你身边的那个素菡为奕清做了不少事,你不奇怪皇后为何会突然提起你与定远将军的婚事么,素菡以宫中人心险恶,念及你是先帝唯一的子嗣为由,请求皇后将你远嫁边漠,也好还你自由。皇后心慈,觉之有理,便询了你的心意意欲定下婚事。孤不明白,公主爱慕允宁候,却为何要答应这门婚事?也多亏得你答应,才使计谋照章,定远将军赴京与你成婚,允宁候顺理取得虎符,接管调动西州二十万大军,为我秦国军队开路,又兼济秦国的三十万将士,不然想要攻下周国,着实困难。”
听完,我只觉得心里有块地方像是空了,无论是悲是喜,都没有了感觉。奕清竟然利用我,而素菡……竟也是奕清的人!
过往的一幕一幕飞快浮现在脑海中。奕清前去昌河关守关……皇后无端提起我的婚事……奕清在我大婚一月前离去,告诉我一切都会明白,要听从素菡的话……素菡在攻城之日带我躲在密室中……
“你叔父在位时,治国无方,政绩平庸。如今奕清登基为帝,想必周国又会是一番新局面。”朝禹继续道,“不过,孤之所以答应出兵……是因为允宁候承诺,只要替他登上皇位,周国从此便是秦国的臣国。”
我再也听不下去这些犹胜晴天霹雳的话,不停地摇头,心里却已然绝望的相信。让周国成为秦国的臣国,简直是莫大的耻辱,奕清如何能与朝禹承诺下这样的协约?!
“住口!”我几近崩溃,抽出玉刀反手握着朝他挥去,刀锋险险划过他的衣襟,朝禹退得极快,瞬间四周又如那日在殿中一样安静,我凝神细听也听不出他所在何处。
突然,他一只手猛地扣住我的腕,转眼将我身子紧紧勒住,未及我反应,他又擒住我握刀的手,几乎是瞬间,刀刃横空一画抵上我的脖子。我只觉手腕处疼到麻木,心中恨极,使劲一挣,脖子立刻被划开浅浅一道血痕。
他见状,手中劲道猛地一缓,在我耳边沉声道:“你不要命了?”
“一条薄命,何须怜惜!”我冷笑道。
未等朝禹说话,身后传来素菡的喊声:“国主使不得!”
朝禹闻言,很快松开我的身子,将玉刀归还给我。我将刀还鞘,决然转身扶着宫墙朝静清宫走去,素菡上前意欲搀扶著我,却被我一手用力挥开。我看不见她是如何的表情,她却也没再追上来,我心中悲痛泛起,握紧玉刀越跑越快。
有什么东西在眸子里氤氲开来,沾湿了眼前的带子。
我一口气跑到了庭院中,心中恨怒丛生,却无意被石阶绊倒在地。良久,我一动不动地伏着,才发现那湿冷的东西原来……是我的眼泪。
我扯下系带,发誓不再为他掉眼泪,哪怕是一滴。
忽而,一片东西落在我的眉心。清风扬起,吹动杏树簌簌作响,吹落更多粉白花瓣。
我喜欢杏花,全然是因为奕清。那如纱如雾的垂枝杏静静立在月色下,他说,我站在杏树下的模样犹如云中仙子,自那年起,我便在静清宫便种下许多杏树,等待它开花结果。谁知杏树在南方长势很慢,整整四年,我才在今年春日等到它开花的模样。
整整四年,我不知道自己盼来了什么。
春日清晨,采花入仙境,蘅芜落羽衣。
今日是四月初十,奕清的登基大典将于交泰殿举行。
从初一破城那日到如今,我都没见到奕清一面,是以失明这几日来,我已经开始渐渐忘记他的样子。
“殿下,礼服已成,您试试合不合身。”身后传来小宫女的声音,我从踏上支起半个身子,她便匆忙来扶我下榻。
我淡淡道:“你是新分配的吧。”
“是,奴婢名叫九歌,是内廷初指来服侍殿下的。”她言语间十分谨慎,生怕说错了半个字,“素菡姑姑晋了一品待诏女官,以后就在新皇身边侍从了。”
奕清果然将素菡遣走了,这并非是情理之外。我轻叹一口气,点点头问道:“你读过楚辞?”
“奴婢小时偷偷读过一些。”她羞赧一笑,为我整了整礼服的衣襟,说道,“九歌乃远古歌曲,是楚辞中的一篇。奴婢觉着喜欢,便取了这名字,入了宫主子们也觉得顺耳好听,便未曾改过。”
没想到这个九歌很是聪慧,还能读得楚辞。我莞尔一笑,“的确好听。”
“多谢殿下夸奖。”她甚是娇俏欢喜,言语里都透着笑意,她转而道,“殿下穿着这朝服,风姿必然冠绝天下。”
九歌为我穿上三重华衣,正欲为我披上曳地的广袖披衣。我只觉身上衣裳极为沉重,不禁抬手摸了摸这件朝服,丝滑细腻的触感在指间划过,我摸到那腰间佩带上金线串缀着的虎睛玉,不觉一愣,再仔细从锁骨向下一摸,胸带上头也是铺翠圈金,我心口轰然一震。
这分明是……皇后册封时的朝服!
“放肆!”我怒喝出声,转身指着九歌,“你好大的胆子,以为我看不见就不知道这是鸾衣么!”
九歌吓得急忙跪下,以头叩地,“殿下息怒!这都是皇上的安排,奴婢只是听吩咐行事!”
我指着她的手开始颤抖,静了片刻我说道:“替我脱下。”
“可这……”九歌迟疑片刻。
我截断她的话:“我说了脱下!”
她莫可奈何,惊恐中只好替我一件件脱下,将其又重新归置到架上。我伸手细细摩挲这一件天下无二矜贵的华裳,每一丝一缕都是无限的精密。奕清所要的一切都已然到手了,只差最后一个我,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忧了,又怎会抛开一切去做他的皇后?
我摘下丝带,转身说道:“换那件凤彩云纹裙来。”
鸾舆停在交泰殿前,我由九歌扶着,静候吉时。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礼官唱道入殿,我才挽起长裙步履轻慢地迈进交泰殿中。我心中无悲无喜,只觉得造化弄人,天意难违。
又一次踏入这方天宫广阙,命运境遇却再次翻覆,我不是为皇叔庆生,而是前来奕清登基大典参礼。那日在龙椅上开怀大笑的皇帝,如今已成为一个森然的谥号,长埋地下。
九歌扶着我立于殿中,而后悄然退开。一旁的乐官奏响庄严肃穆的礼乐,我的身子不禁开始颤抖。孤身一人立于众臣之前,不胜寒意,我能听到到奕清坐在我面前只几步远的地方,额前十二旒金冕清泠作响。
“无忧。”再听见他的声音时,我勾唇向他莞尔一笑。想必奕清此刻很是失望,我并没穿蚕服,之后的册封也不得进行。
“受天明命,肇造弘基。朕受之天命,虽以武伐裁夺,登高祖之位,为天下河山社稷之心实为诚挚,敬仰三皇五帝、先贤之才德,必当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克己复礼,敬天法祖,以济四海升平,天下一统。是以定国号为‘齐’,改元兴德,以绵延大齐万年之庆。”
我听罢,只觉心中激荡,手指紧紧扣在丝绸腰带上,几乎麻木。
礼官声音落下,乐声再起,众人跪拜。
衣袖摩擦间,我也茫然俯下身去。突然身前一双有力的手猛然扶住我的臂弯,将我一把提了起来,众臣惊呼,殿内霎时死寂。
“你不必跪。”说罢奕清携着我,一路步上丹陛。他重新落座,而我则站在他身侧,此时殿中气氛极其诡谲,我的额头也细细密密渗出一层冷汗,一双手微微发颤。
奕清此举未免太逾越,天下间有谁能不拜天子?就算是皇后也需以礼叩之,更何况我只不过是前朝公主,这样做也难怪叫文武百官看得心惊。
我此时已是连呼吸也不能顺畅自如,却听礼官继续赞唱:“跪……搢笏。”
礼官年老,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惊吓,慌乱之中他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却很快被众人声音盖过。
群臣山呼万岁,声音久久在殿中回绕,一时间气氛恢弘强盛,朝华奢靡。
“平身。”
少顷,丞相搢笏,从一旁慢慢走到丹陛前,“新帝登基,臣等谨上御宝。”不知为何,我似乎听见奕清逸出一缕轻笑,身旁有人上前收了玉玺,礼官又唱:“再拜——”
殿中再闻一场衣袖佩玉相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便是几重繁杂的顶礼、加服加冕、登座,耗去了不少时间,我站得双腿麻木,昏昏欲倒。
最后一番乐作,百官在礼官的指引下行三跪九拜之礼,登基大典才算结束。
随后,新帝开始册封众人。
礼官诵读到我的册封诏书,一字一句,入耳清晰:“承蒙天佑,朕得遇帝女羲和。羲和系出大周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德音仁慈,仪定宫中,是以册为大齐……”
礼官生生又停在了那里,殿中再一次泛出波诡云谲的气氛。我却坦然如初,静静站在一侧,聆听诏书。
“册封为圣贤公主,迁居昭阳殿。”
奕清突然发话,改了诏书上的旨意。我原是心头一松,却不想后半句话将我惊得瞳孔骤缩。众臣也是诚惶诚恐,身子一缩全都跪了下去。
为首的丞相垂头说道:“陛下……陛下不可啊!自古以来昭阳殿为皇后之居所,是鸾凤栖身之岗,还请陛下遵从祖制!”
“还请陛下三思——”众臣随之应和。
我握紧了双手,手心已然汗湿大片。今日一场大典,究竟要出多少事,奕清要为我破多少例,我此刻只觉身在火上,灼灼焦虑。
身旁的人并没有出声,我心弦越发绷紧。正当丞相意欲再朝他跪拜时,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
殿中所有人都深深长出一口气,我承过诏书,高举过额,扬声朝奕清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