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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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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夜,雨后初晴。
淫浸了帝都长达半个月的阴雨终于在今天宣告结束,太阳在天边露出了久违的容颜,全城欢呼。
大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那熟悉的吆喝声重新在耳边响起,就像之前的雨从来就没下过。
店里挤满了客人,人们谈话的内容已不再是家长里短,这场雨过后,人们的焦点都转向了边境的兵乱。
在短短的十几天之内,不仅仅是巴州,连意州华洲都一些城市,也有了不正常的动静。
朝廷也开始在帝都边上的一些市镇上囤兵,而近卫军在希林狄大人的统领下,也加强了对帝都的防卫。
帝都的大小街道上都贴上了安民告示,不过是说些兵乱只是谣传之类的话,意在安定民心。
上面盖的是片桐宗正大人的官印。
就算边境大乱,只要帝都不乱,天下就不乱——我想这是很多人的想法,人永远是自私,特别是在这种年代里。
雨虽然已经停了,路边的积水依旧给人们的出行造成一定的不便,那水映着那灯红酒绿,末世悲歌。
我披着外罩,站在门口,等待着那两个人的到来。
我隐约地感觉到了,在今晚之后,一切就会不同了。
首先到来的人是主人,他的马车压着积水,停在我的店门口。
我清楚的看到,驾马车的人是克里斯曼,没有其他的随从。
克里斯曼扶着主人加尔富特下车,然后就退到了一边。
身披白狐皮大衣的加尔富特搓了搓手,望着店门口上那三个斗大的字点了点头,又向我笑了一下,表示打招呼。
我把他请上了二楼雅间。在这间雅间内,他见过绝大部份的朝廷官员,包括片桐宗正大人。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今晚的另一位主角施奈德殿下只身前来。
一向与他寸步不离的若林源三大人并没有出现,只有施奈德殿下一人,骑着他那匹漆黑色的战马到来。
他下马,把缰绳递给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伙计,向我拱了拱手。
血红色的披风,墨色锦袍,这个男人的锋芒,无需掩饰。
我也请他进了二楼的雅间。
最后他们坐定,两个蒲团一张木几,一左一右一黑一白,煞是赏心悦目。
两人皆盘腿而坐,我在一旁帮他们烫酒。
施奈德殿下略略地打量了一下加尔富特,微微颔首,举起手中的酒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加尔富特也举杯,笑着一饮而尽。
“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如此的客套话从施奈德殿下的口中说出,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不敢不敢,殿下过奖。前几日闻得殿下身体抱恙,不知现在感觉如何?”加尔富特的脸上荡漾着我熟悉的笑容,碧绿色的眼睛中是迷离的光芒。
“不过是偶感风寒,小病而已。阁下挂心了,不知阁下邀约,有何指教?”施奈德殿下一向如此,开门见山是他向来的风格。
“既然殿下问了,那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了。如今边境兵乱四起,而殿下征战四方已多年,不知殿下对此,有何见解?”加尔富特难得的不打哑谜,他笑着直视殿下的眼睛,直接把问题抛了出来。
“阁下在野,竟也关心朝政大事?”施奈德殿下也盯着加尔富特的眼睛,他的眼中,满是凌厉之色。
“对于我们商人来说,把握时政动脉,也是做生意的法门啊。”加尔富特略略一偏头,躲过施奈德殿下的如炬目光,当然,也躲过了殿下的问题。
“生意人?阁下过谦了。能培养出像肖老板这样的得力助手帮您搜集朝中的各路消息,阁下又岂止是位商人?”施奈德殿下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直视加尔富特,那苍冰蓝色的眼睛如蓝宝石切面,熠熠生辉。
我手一抖,险些砸了酒壶。
原来殿下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可是我一向很小心,怎么会暴露身份呢?
或者说,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身份,然后只是将计就计?
我抬头,看他们两人,他们只是对视着,沉默着。
“既然殿下都知道了,那也没有什么好隐埋的了。”首先出声的是加尔富特,他给殿下倒满了酒,又给自己倒满,然后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只是殿下这回却没有饮酒的意思,只是盯着加尔富特主人。
主人也不在意,只是自己独自饮尽,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本子,放在桌上。
“如果殿下要举事的话,也许这个帮得上您的忙。”加尔富特敲了敲那本子,笑着望着殿下,烛光映着那笑容,别样的魅惑。
殿下并没有去拿那个本子,只是拿眼睛瞟了一下,然后又抬头去看加尔富特。
“那么,你要什么作交换?”半晌,殿下眯起了眼睛,直截了当地说道,“功,名,利,禄……你想要什么?”
和某些人办事,就要遵守某些规矩,这点,殿下很清楚。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主人到底要什么,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搞不明白,他到底在追求什么。
他似乎什么都不要,又似乎什么都想要。
“那么殿下认为,这个能值什么呢?”加尔富特并不急于回答殿下的问题,只是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我做生意,一向不是只顾着自己想要什么,这样的生意是做不成的,关键还要看,对方能付得起什么。”
“那你认为我能付得起什么?”施奈德殿下眼中的光芒也亦渐迷离,那烛火的红与眼睛的蓝,交相辉映。
“真的要我说么?”加尔富特的笑意加深,然后,两个字缓缓地从他的嘴边吐出:
“天下……”
我抬头看主人,主人只是开始把玩他腰间的玉佩,只是目光始终在殿下的脸上。
而殿下的脸上,一开始什么表情都没有,然后他嘴角略略上扬,最后,他笑出了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
“阁下难道不认为你太高估你的那些情报了吗?”笑声猛的止住,施奈德的眼中满是厉色。“就算没有这些,我依旧可以办成我想要办的事。”
“我并没有说这是这个东西的价值,其实这只是废纸一堆罢了……”加尔富特并不急于为他自己辨解,他只是不急不缓地吐着每一个字,“我只是说,你可以付得起天下,为某个目的,付出这个代价。”
这回换成殿下沉默了,他的右手捏着他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他注视着加尔富特。
天下……
这是一个多么宠大而诱人的代价。
人生在世,有取有舍,想得到就要付出,这点是谁也没有办法改变了。至于付出与得到,却从来没人敢打包票说那是会成正比的。
所以,天下,这是很多人想得到的,又有谁会付出它呢?
“功、名、利、禄……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活一世要是为了这些的话,那着实是无趣得很啊……”加尔富特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其实天下亦是如此,你以为这是最大的收获,其实这是最惨痛的代价啊。”
“听阁下的意思……其实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么?”施奈德也饮了一杯酒,然后问道。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您是个明白人,在您的心里您早就明白,其实,有时候,您得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怎么得到它的。”加尔富特笑着摇了摇头。
良久,施奈德殿下也笑了,他帮加尔富特倒了一杯酒,两人一起一饮而尽。
我记得我曾经给他们两个人说过一个同样的故事。
“我小时候每次跟着我父亲去爬山,我都指着对面的山对父亲说,那座山更高我要去,可是父亲总是对我说,其实那只是你的感觉罢了,等到了那座山,你才会发现,也许那座山比这座更矮呢。”
我记得那个时候主人加尔富特笑着对我说:“但是如果你不去爬的话,你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啊?而且说不定,你在爬的过程中,会发现身边的景色是如此的美妙和让人流连忘返,那么到了最后,那山高不高,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啊。”
主人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在他的眼中,过程往往重于结果,他说过,做任何一件事,好的结果固然让人欣喜,但是,这个过程中的乐趣,才是真正的其乐无穷。
显然的,他无时无刻都在享受着这种乐趣。
“对了,殿下,您身边的若林源三大人,其实……他是片桐宗正的人。”放下酒杯,加尔富特说道。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施奈德殿下并不吃惊,只是缓缓的说道。
原来他早已知晓……
“那殿下有何打算?”加尔富特也不吃惊。
“其实阁下已经知道了吧,既然我能把天下做代价,那何不赌一把呢?”施奈德缓缓地说道。
“果然如此……但是殿下,此时此事已牵连甚广,难道……”加尔富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严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都要为自己的梦想付出代价的,不仅是你我,所有的人都这样。我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我有分寸的……但是,还有一句,愿赌服输……”殿下的眼中,写满了疲惫,但与此同时,我又感觉到,真的,都要发生了。
对于那个故事,那个时候,殿下是这么说的:
“那就要赌一把了,如果它的真更高,你就赢了,如果不是的话,你也算为自己的想法努力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要怪也只能怪你一开始的一厢情愿而已……”
“可是,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必输无疑的,那又何必押上赌注呢?”那时我只是在试探。
“在没有试过之前,没有什么是必输的。如果不押赌注的话,那么那座山在你心里,其实也根本就没有份量吧。”
夜深了。
“主人,外面下雪珠了,该回去了。”克里斯曼在外面敲门。
“下雪了?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殿下一起去看看?”加尔富特起身,走到了窗边,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珠子大小的雪片漫天纷飞,布满夜空。
“天气可真怪啊,雨才停,又下雪了。”加尔富特笑对着身边的施奈德殿下说道。
“以后有空,我请阁下围炉赏雪。”
“荣幸之至。”
我们一起下楼送殿下离开,他跨上战马,向我们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血红色的披风在黑夜中翻飞,如同噬血的修罗。
加尔富特主人望着他的背影,笑得意犹味尽。
“呐,克里斯曼,我们也该走了。”加尔富特转头对身边的克里斯曼说道。
可是克里斯曼似乎并没有听到,他望着道路的尽头,脸上满是警惕的神色。
“有人,是一群……”克里斯曼低声地说道,“而且,应该是一群杀手。”
说罢他把手伸进了袖中,我知道他的武器是袖中剑。
我们俩一右一左的站在主人的身边,主人却似乎不是很在意:“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是近日与人无冤往日与人无仇的。”
很快的,那几个黑影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我们看得很清楚,一袭白衣,左手握剑右手捂肩,边跑边回头看,煞是狼狈。
这个应该被追杀的人。
后面是几个黑衣人,动作极快而且极轻,眼看就要追上那白衣人了。
很快的那白衣人被团团围住,而那白衣人似乎已放弃了抵抗,反手把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刹,他抬头,我看到的是熟悉的人和陌生的表情。
是岬太郎!
“呐,我们该出手了!”主人终于开口,他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那群人,特别是岬太郎。
那几个黑衣人的武功都不低,不过都不是克里斯曼和我的对手。
转眼的功夫,克里斯曼收剑入袖,而我直接把兵器丢在了地上——那是从黑衣人手上抢的。
我把岬扶了起来,看样子他的伤得不轻,胸口的白衣都被染红了。
我扶着他来到了主人的面前,他一下子跪了下去,抓住主人的衣角,极其艰难地说了一句话:
“求主人……设法告知皮埃尔公子……请他……请他……千万不要回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