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偏逢末世人》悠若0609

5、第五夜

　　第五夜，暴雨如注。
　　记不清这场雨到底下了多少天了，只觉得整个帝都都被泡在了水里，开始发霉、腐朽。
　　只有几家杂货铺的大门还半死不活地开着，偶尔有人撑着伞匆匆而来，放下银子抱起东西，又消失在雨幕中。
　　俨然一座死城。
　　我只记得最近的那个晴天，全城倾城而出，那一天希林狄大人正式迎娶片桐大人的女儿。
　　那天整个店里就只有一个客人，赞迪尼大人，他拉着我，要我陪他喝酒。
　　“切，上门给我提亲的人，赶都赶不完呢。”他装作毫不在乎的说道，声音在抖，拿酒杯的手也在发抖。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垂下了头。
　　然后他开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埋头喝酒，整个大厅就沉浸在一片沉默里。
　　“喂，你离开过京城么……我们一起去流浪好不好……去看海，去爬山。”突然间，他抬起了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话的语气是难得的诚恳。
　　“你的酒量真差啊，才这么一点就醉了。难怪希林狄大人不让你喝酒。”我岔开话题，抢过他手中的酒，放到另一张桌上。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混蛋，那个说话不算数的混蛋。”他打断了我的话，伸手去拿酒，然而手一抖，酒瓶摔在地上，碎了。
　　他趴在了桌上，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之后，第二天便开始下雨，赞迪尼大人就再也没来过，后来他上书申请调到边境的意州做一名地方官，上头批了。
　　那天我送他出城上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希林狄大人，他站在城中最高的灯楼上，望着赞迪尼大人离开的方向。
　　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去送，他笑着说，有的道路，你选择了上路，就等于把以后会发生的一切都选好了。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最重要的人了。
　　他的笑容依旧那般的温和，但是隐隐之中，却给我一种扑火飞蛾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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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雨幕，心情也是莫名的烦躁。从地宫收集的情报来看，朝中的敌对势力已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了，边境军队的异动也越来越频繁，在巴州一带，已有军队开始向中原地带进发，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目标直指权倾天下的片桐宗正。
　　片桐宗正，当朝的军机大臣，二皇子大空翼的亲舅舅，他极力支持自己的外甥成为储君，为此他十几年来在朝中不遗余力地培养自己的党羽，并且党同伐异，已有不少人对他颇有微辞，但是敢怒不敢言。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皇长子施奈德。
　　如果说这个帝国还有谁能和片桐宗正对抗，那么就只有手握兵权的施奈德。
　　所以这次边境的异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们俩人的身上。而也有人说，这次边境的兵变，其实是施奈德殿下策划的。
　　然而仅仅是传言，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施奈德殿下的封地德州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而他本人，在最近的一次朝会中，告病了。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先派兵去镇压了。
　　这个提案一出，全朝皆默。那些个平时唯恐天下不乱好领军功的将军们一个个面露难色避之不及，仿佛这回是要他们去鬼门关一样。
　　其实，朝中能带兵的人，绝大部份都是施奈德殿下的人，这点片桐宗正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极力反对这个提案。在争执了很久之后，宰相长子皮埃尔公子代替他那已退居二线的父亲主动请缨，欲亲自去巴州处理这件事。
　　皮埃尔公子说其父与巴州的总兵有些交情，也许能把事情弄清楚。
　　于是皮埃尔公子领了礼部侍郎的衔，动身去了巴州。
　　其实这个巴州总兵，我也有过几面之缘，这个人，绝对让人过目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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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大约腊八节前后，总有一个人，坐在大厅最阴暗的角落里喝酒。
　　他只喝酒，喝最烈的酒，而且不需要任何的下酒菜。
　　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人敢和他说话。
　　他穿着军服，百夫长的军服。
　　过了些日子，巴州传来战报，边境游牧民族侵击了几个城镇，巴州告急，请求朝廷支援，当时还是兵马大元帅的利华尔将军领兵出征了。
　　那个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猜想也许他就是利华尔大人帐下的士兵，这回子去了巴州。
　　当时我并没有留意，因为来我这里喝酒的士兵实在是太多了，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那些游牧民族也不过是游兵散勇，加之这回出战的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利华尔，不过短短几个月，边境的危机便解除了，接下来是军队的搬师回朝。
　　比军队先回到帝都的是那些关于战征中的传闻，再怎么乏味的战征都有一些惊心动魂的故事，这次也不例外。
　　据说最扣人心弦的要属里约镇一役，当时利华尔将军的大军已撤出里约镇，只留下一个百人队伍留守在镇里的一个角斗场内，那夜游牧民族的首领带着一个近千人的队伍反扑，那个百人队伍苦战了一天一夜，几乎全部牺牲，只留得一名百夫长。
　　而那个百夫长，带着那个首领的首级，回到了利华尔将军的队伍中。
　　然后他得到了利华尔大人的重用。
　　当然对此还有一个更灵异的版本，说那百人小队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而那个砍下首领首级的百夫长，其实已经是一个鬼魂。
　　对于这个传闻，我不过一笑置之，这个年代就是这样的，什么事传着传着便没了谱，一切都要往鬼神上靠拢，实在是无趣得很。
　　军队进城那天，城中所有的百姓都挤在大街上，谁都想亲眼目睹一下常胜之军的风采，以及……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百夫长。
　　那天施奈德殿下亲自来迎接利华尔将军。
　　黑色骏马，金发黑袍，贴身的细锁甲和腰间的长剑，这个帝国的皇长子令众生倾倒。
　　他握紧手中的缰绳，面无表情地望着城门口的方向，一直到利华尔将军的帅旗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砍下敌寇首领首级的百夫长，是哪位？”在慰问了利华尔将军几句之后，施奈德殿下直截了当的说道。
　　利华尔将军回头看了一下他的军队，此时，一个人慢慢地从军中走了出来，在施奈德面前单膝跪地。
　　“免礼。”施奈德清冷的声音在帝都的空气中回荡。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我认出了他，他就是上次那个坐在我店里独自一人喝烈酒的人。
　　只见施奈德殿下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最后殿下问道。
　　“辛坦拿。”他的发音很奇怪，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施奈德殿下锁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之后的几天，帝都里都是关于那个辛坦拿的传闻，当然，那个关于他是鬼魂的传闻就没怎么听说了——你见过鬼魂在大白天出没么？
　　但是我却有些相信了。
　　因为那天他来我这里喝酒，我看到他的时候，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觉得他就像一具尸体，一具会走路会行动的尸体，感觉不到一丝丝活着的气息。
　　他的眼睛就像无底的黑洞，透过黑洞，你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生机，看不到希望。
　　他机械似的坐在角落里喝酒，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重复着一个动作，举杯，放下。
　　又像一个傀儡。
　　临走的时候，他丢下几粒碎银，带走了一壶清酒——之前他从未喝过的清酒。
　　出于好奇，我跟踪了他。所幸他并没有发现我。
　　我跟着他出了城门，来到一座山坡上。这里是公墓，不少人家的坟地都在这小山坡上，而此时时值清明前后，不少纸钱和招魂幡在风中荡着。
　　他随手拔了一根招魂幡，插在了一小块儿空地上，然后盘腿坐下。
　　拿出刚才从我的店里带来的清酒，他倒在了地上，然后又喝了两口，抹了抹嘴巴。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远远的，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见他把那个东西放到了嘴边。
　　然后一个悲凉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埙。
　　我仔细地听他在吹什么曲子，但是，传来的却是断断续续的几个简单的音调。
　　调不成调。
　　尽管如此，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纠起一样，隐隐的痛，总觉得这调子的背后，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私自动用了地宫的情报网来帮我调查辛坦拿这个人，果然没几天，关于他的一些资料便放在了我的面前。
　　其实，东西非常的少，少到用半张纸就写完了。
　　原来他是巴州人士，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儿，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他是在巴州长大的。
　　无父无母，在角斗场长大。他是一个战奴。
　　我听说在边境的一些地方，还保留着与某些游牧民族相近的习俗，比如说角斗场。角斗场定期上演角斗，有人与人的搏斗，也有人与野兽。而观众就在角斗的双方身上下注，有些类似于赌场。
　　亲自参与角斗的双方也有分等级，等级比较高的是角斗士，这些人一般是自由的，要么自己有活儿，靠这个挣点零花钱，要么就是以前当过兵，现在靠这个来糊口，总之和角斗场是契约的关系。一般情况下，他们只参与人搏，就是只和人对打，如果要参加兽搏的，一般可以获得较大的一笔财富。
　　而另一种就是战奴，说白了，他们是角斗场的奴隶。他们属于角斗场，没有自己的自由，他们没有选择对手的权力，观众要看什么，他们就得表演什么，所以，经常和野兽搏斗的，就是他们。如果不幸死掉了，也就是往野地里一丢，没人管的。甚至可以说，连那些角斗场里的野兽可能都要比他们更高贵一些。
　　而辛坦拿，听说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战奴，因为不论对手是人还是野兽，他从来都没有输过，所以他有个绰号，叫“改造人”。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逃了出来。
　　一路逃来，有一次饿昏在某条官道边，恰巧利华尔将军的军队经过，把他救了下来。
　　后来顺理成章的，他参了军，在军中作战勇猛，很快得到了从来只看实力不重出身的利华尔将军的赏识，提拔他当了百夫长。
　　只有这些少得可怜的东西，但是我依旧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忽然想起，那天在山坡上，他面对的，恰好应该是巴州的方向，也许，他是在缅怀他的某个朋友的吧。
　　虽然说，在角斗场身为战奴，也许是生不如死，但是对于他来说，谁又能说这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难忘的记忆或人呢？
　　后来的故事就庸俗的很，利华尔将军因为这次战功，在朝中的声势一时无两，于是遭到了若干小人的排挤和嫉妒。而向来不畏权势的将军决心与他们斗争到底，无奈那些人背后的支持者势力太大，利华尔将军渐渐的不被上面信任，然后一步步地被夺了权削了官。
　　眼看无力回天，那天将军请求告老还乡解甲归田，临走前他把跟随了他多年的战甲留给了辛坦拿。
　　辛坦拿由于巴州的战功，也得到了朝廷的提拔，听说施奈德殿下还提出让他统领近卫军，但是，不出意外的遭到了片桐宗正的反对。
　　而辛坦拿本人似乎也对当大官没什么兴趣，他只是对当时还兼管官员任免的宰相大人说他想回巴州去，于是便领了巴州总兵的官印，回去了。
　　然后便没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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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现在他为什么要起兵造反，其实我也想不通，因为我想不清一个无欲无求没有任何动力的人为什么会想这么多。
　　或者说，我那天的感觉是对的，他就是一具尸体，已然没有了自己的灵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傀儡，而牵动他背后的丝线的人，又会是谁？
　　难道真的是施奈德殿下？那个一直想提拔他的人？
　　殿下，你果然要行动了么？
　　我望着那倾盆的暴雨，它似乎在揭示着一个乱世的开幕。
　　如此浩大的声势，谁又能挡得住呢？
　　雨幕中，我看到有人撑伞冲着我的方向而来，踏进我的店门，他塞给我一封信。然后又钻进雨幕中。
　　拆开信，里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三日后，贵店，见加尔富特。
　　落款是施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