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空伫立》郎雁非

17、17

　　僵立了数妙，筷子落回筷架的脆响让各自都回了神，面面相觑，一时静谧无语。
　　“好好的，你慌什么？”若诗放下筷子，移步到门边，仰头看了眼林轩，对着徐书亚笑笑：“你看，把韩太太吓着了。”

　　徐书亚早已松开拉着林轩袖子的手，拢了拢差点滑脱的披肩，尴尬地接道：“是我不好，大惊小怪的，冲撞了林先生。”

　　正说着，方才的茶房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见三人都在，一时也傻了。

　　尚未等林轩开口，茶房对着三人连连鞠躬，一迭声地道歉：“林小姐，对不住，这包厢是韩太太一早预定的，我也是方才晓得的。韩太太，对不住，是我不好，扰了您的雅兴。”

　　林轩挥挥手止住茶房的絮絮叨叨，打发了他下去。

　　“怎么办？我吃了人家的东西。”若诗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有点过意不去。

　　“不碍事，我正好有事，要走了。”徐书亚拢了拢了披肩，打算走。

　　“那怎么好意思，要不一起吧。”若诗挽留道，转头看向林轩。

　　“是啊，都是认识的，一起热闹些。”林轩也出言挽留道，胳膊悄悄地环上了若诗的肩膀。

　　肩上隔着衣衫传来的温热体温和分量，若诗觉得有些不习惯。虽然不太习惯，若诗还是强忍着想甩下他胳膊的冲动，得体的微笑着，只因不想在徐书亚面前有任何不妥。

　　“不了，不打搅你们了。”徐书亚客气地笑了笑，眼神溜过若诗的肩膀，对着林轩和若诗点点头，踩着高跟鞋的笃的笃地走远了。

　　待她走远，若诗挣脱林轩，走去餐桌。

　　林轩怔了怔，随即一抹笑意从心中油然而生，急步出了门外。

　　看着他疾步离开，不知道怎地，胸口就一阵翻疼，若诗难受地抓住桌沿使力，大口呼吸让自己平息，压抑下想哭的欲望。

　　她实在是习惯不来离开的背影。

　　若诗站起来享走，又觉得如此匆忙离去不免没有礼貌，更何况方才是徐书亚，此番突然离去他人必定以为是自己无颜见她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举箸向鱼。

　　鱼已微凉，仍是肉细味美，方才的一切似乎对它一点影响也没有。

　　是啊，本就是身外之物又怎么会因人而异呢。

　　一筷子的鱼肉在嘴里细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

　　正独自无趣，包厢门又被推了开来。

　　这么热闹，让人不得安生，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一句感慨还来不及吐出便梗在了喉咙口。

　　只因此情此景让人难忘。

　　林轩左手托着托盘，右臂支撑靠在门框上，腰间还系了块蓝色围裙，肩上搭了根毛巾，背着日头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一口白牙灿烂耀目。

　　“上菜喽”一声吆喝，林轩揪下肩上的毛巾凌空一抖，“啪”的一声作响落在桌上，几下擦拭后，又是一个飞旋，托盘以一个华丽的姿态，旋放在桌面上，盘中是白底蓝边的盖碗。

　　若诗瞪大了眼睛，吃惊道：“这是作啥？”

　　“小姐请用～～”一声长长的戏文腔，林轩地将碗从托盘里取出，夸张地揭开碗盖。

　　揭开碗盖，白底蓝边的盖碗里是黄澄澄的炒鸡蛋。

　　“此乃何物？”若诗憋住笑，故作正经地问道。

　　“禀小姐，此乃炒鸡蛋是也。此物香嫩可口，乃在下精心烹制。啊～～此物真乃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有啊。”

　　林轩唱作俱佳，看着他作怪，若诗噗哧笑了出来。

　　有他在，她总是能这般好心情。林轩似乎特别能感受她的心情，一旦察觉有异，必想法设法为她解忧。

　　“笑拉？不生气拉？来，尝尝。”林轩夹了一筷子放到若诗的碗里。

　　“很香。”确实，这鸡蛋炒的又香又嫩。若诗尝了一筷子又夹了一筷子。

　　“你怎知我生气了。”虽是问句，却是肯定。

　　“我自然知道，只是――”顿了一会，林轩狭促地笑“不告诉你。”

　　他顿在那里，若诗便知他不肯说，他自吐的这一句到底是验证了自己的感觉。

　　挺准的。若诗暗自有些得意。

　　“我为什么要生气？”若诗夹了一筷子鸡蛋给林轩，礼尚往来。

　　“因为你在想，我和韩太太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一起。”林轩闭眼细尝若诗夹给他的鸡蛋。

　　“我没有。”若诗断然否认。

　　“你有。”那厢说的断然，这厢说的肯定。

　　若诗正欲反驳，门又开了。

　　茶房上了新菜，将方才的烤麸、酱菜、鲥鱼都撤了下去。

　　“那鱼才吃了一点。”茶房掩上门，若诗可惜道。

　　“嗟来之食有何味！你有你的口味。”林轩又将一筷子菜夹到若诗碗里。

　　看着若诗低头不语，林轩也沉默了半晌。

　　“姻缘自有天定，你莫为难自己。吃饭吧。”林轩宽慰道。

　　“我又有何为难！有你相伴，我不知―――”话到嘴边，终觉不妥，又咽了回去。

　　“不知什么？是不知道多开心还是不知道多难过？”林轩取笑。

　　“要真是不知道多开心，那我可得意了。”林轩竟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还得谢谢韩太太，若不是她无心造成这个误会，我就听不到你这句话了。”林轩话音里笑意沉沉，扳过若诗的肩膀，正视她，将她一点一滴的情绪都看在眼里，那里有她的慌张，有她的娇羞。也许她尚不自知，但终究有一天，她会明了。

　　林轩嘴角拉开一个好看的弧度，低低的声音仿佛是喃喃自语般：“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被他扳着肩膀，躲闪不开，温暖笑意之下令人无处闪躲，只觉得耳根一阵火烫。

　　若诗暗自使劲奈何挣脱不开，林轩扳的她很紧很紧。

　　林轩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放开了，伸手为她布菜。

　　不知何时起，为她布菜也是一种习惯了。

　　大约是觉得尴尬了，若诗轻轻的咳了几声：“明天晚上，我不能出来了，我得参加领事的晚宴。”

　　“好啊，我陪你去。”林轩飞快回答，不假思索。

　　“我和大哥一起的，那个，不用陪了。”若诗声音越来越低。

　　林轩愣了下，复点头，“也是的，有堂哥在，自然万事太平。”放下筷子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要是想我了怎么办？”端的是一本正经。

　　“去你的，谁会想你啊！”若诗被激的叫了起来，脸颊绯红，眸子晶亮，煞是灵动。

　　心窝里仿佛是被重重打了一拳，似乎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被打散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进来，濡湿了一大片。

　　“若诗。”林轩正经地唤道。

　　“嗳？”若诗半侧着脸，斜边看来，似笑还嗔。

　　“你该多笑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的人莫名其妙。

　　“你笑起来很美。”闻言，若诗终于转过身子正对林轩。

　　“你笑起来很美。”林轩似中了蛊般，在她额头留下了一吻。

　　热热的气息吹拂在额头，若诗轻轻挣脱了下，奈何挣脱不了，只得慌张地闭起眼睛。柔软的唇轻轻地触碰着额头，轻轻地，热热地。

　　若诗挽着若煌的手臂入场时，会场里早已人影重重。

　　领事的晚宴和其他的晚宴并没有不同。

　　金壁辉煌的大厅，女士们一色的华丽礼服，男人们一色的西服，制服笔挺的侍应生来回穿梭。

　　若煌带着若诗向接待客人的领事夫妇问好。

　　领事是个犹太人，淡黄色的胡子微微翘起，腆着肚腩，西装里的马甲包的紧紧的，金质的扣子仿佛随时都会蹦飞。

　　领事夫人倒是个个子高挑的美人，火红的头发高高的盘在侧边，镶了金刚钻的蝴蝶趾高气扬地发夹盘踞在发髻上，衬托了夫人如同蔷薇般的脸颊和光洁的脖颈。

　　若煌流利地用洋文和领事夫妇寒暄了几句，若诗不懂洋文只好微笑以待。

　　礼节性地致意后，若诗随着若煌进入会场，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领事夫人。

　　“怎么了？”见她频频回头，若煌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领事夫人有些眼熟。”若诗随口答复。

　　见林氏兄妹相携而来，会场里的男男女女纷纷上来打招呼。

　　若诗挂在兄长的臂弯里微笑，偶尔也接腔几句。

　　现在她不认人的毛病已经改了很多了，正如林轩说的，多认识几个人总是好的，免得上洗手间都没人领路。

　　眼前的张太太、李小姐之流的，虽不能说把人家八代祖宗给摸个透，一起寒暄几句倒是没问题了。

　　奇怪的是，她认得人多了些，似乎那些个太太小姐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些，同样是恭维，到底不同了些。

　　若煌不停地介绍些男子给妹妹认识，若诗微笑点头同时无聊地扫视会场，失落地发现婉莹没来。这让若诗有些落寞，没有了婉莹，今天晚上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正胡思乱想着，门口人潮涌动。

　　有人来了。

　　来的人似乎很多，侍应生都围上去拿衣服。

　　只看了一眼，若诗立刻撇开眼睛，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男子身上。男子面容清秀，气质儒雅，衣着朴素，应该出身书香世家。

　　来的人里首位的就是韩涛夫妇，像是看到了若煌和若诗，徐书亚挽着韩涛的胳膊向若煌这边走来。

　　莫明地惧意从脚底升起，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若诗试图从若煌地臂弯里抽手离开。

　　察觉她的意图，若煌改成握着妹妹的手，向若诗介绍道：“若诗，这是李公子，画的一手好丹青。”

　　兄长的声音在喧闹的音乐声中听不真切，只有咚咚的脚步声踩着乐点从远至近。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若诗只觉得后背到脖子的寒毛都根根立了起来，像是有什么阴冷的东西贴着后心，冻得人不自觉地挺直腰身，竖起脖子。

　　脚步声在她身后止住。

　　“你怎么了？这么紧张?”含笑的声音在背后想起，是习惯了的放低声音的温柔。

　　若诗霍然转身，是林轩。

　　是林轩。

　　眼睛笑得弯弯，露着一口白牙，笑得畅快的林轩。

　　哗啦一下全身血液回流，带来一身暖意。

　　若诗不自觉地笑了，将空着的手伸向了他。

　　林轩向若煌问好：“堂哥，我能邀请若诗跳个舞吗？”

　　他说的诚恳，况且跳舞也是正常的邀请，若煌百般不愿也只得放手。

　　若诗扶着他的手，娇笑着，从来人身边翩然而过，余下一缕香风。

　　一阵香风自身边袭过，韩涛顿下了脚步。

　　只是顿了下而已，马上又恢复了正常的步履，如同常人般和若煌寒暄。

　　舞步飞旋，总是能看到不愿意看，不想看的人。

　　比如徐书亚，她就坐在场边的沙发椅里盯着若诗和林轩看。

　　她的目光让若诗觉得如同芒刺在背，怎么也不痛快，心下不免恼恨了几分。

　　似是察觉若诗的不快，林轩扶着她肩膀的手轻轻地打着节拍，给了她些许安慰。

　　正跳着，门口又一阵骚动。

　　若诗从臂弯里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挽着一名女子踩着灯光而来，身后簇拥了一帮侍应生。

　　女子身材窈窕，举止雅致，很眼熟。

　　是婉莹，又是一个旋步，若诗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不免心慌地朝兄长看去。

　　若煌也看见了婉莹，却未见动静，只是点了下头，继续和韩涛等人交谈。

　　那个高大男子怕就是吴毓骧了。

　　果真是面目俊秀，气宇轩昂，比自己兄长强了不止万分。

　　林轩也看到了来人，不等她开口问，林轩就开口道：“啊，是吴公子来了。”

　　“你认识？”若诗似是无意地问道。

　　“认识，怎么不认识。很摩登的一个人。”林轩低头看着若诗，笑道：“你可不许看上他，他太爱玩，不适合你。”

　　见若诗偏着头，像是没有听进去的样子，补充道：“和家辉一样玩的来，不，比家辉还玩的出样子。”

　　末了，想了想，又填了句：“总归，太摩登，不适合你。”

　　只问了一句，就罗罗簌簌地说了这么多，可见是紧张了。

　　若诗听了回敬道；“莫不是天底下就你适合我。”

　　本也是句玩笑话，林轩却当了真。

　　本来轻轻地握着的手倏地紧了几分，林轩低下头伏在若诗耳边悄悄地说到：“天底下，就我适合你。永远―――”

　　他说话时喷涂的气息拂过若诗的耳朵，一阵酥痒入心。

　　若诗顿时红了脸，一把推开他，啜道：“没个正经。”

　　林轩也不恼，笑嘻嘻地拖着她的手往场边的空位走去。

　　事情凑的巧，场边的坐位偏巧都坐了人。

　　若诗又不愿意回若煌那里，既是为着若煌那里喧闹，她不喜欢，更是因为那里有她不想看的人。

　　见林轩四处找位子，徐书亚突然起了伸招呼道：“林先生，这边来。”

　　林轩见若诗站着不愿意挪动，便迟疑着不肯过去，徐书亚亮了亮被茶水污了披肩，说道：“我正要去清理，林小姐坐也一样的。”

　　说的这般客气，不去便是不承情。

　　情是承了，若诗还是挑了把椅子坐，将那把坐过人的椅子让给了林轩。

　　那吴毓骧果真是个人才，不但长的好，舞也跳的好，腰板挺直，步履流畅，哪里是在跳舞，根本就是在草地上滑过。

　　婉莹牵着他的手翩翩起舞，宛如是在草地上嬉戏的蝴蝶，轻盈曼妙。

　　他们跳的如此和谐，周围的都渐渐地让了开去，将舞池留给他二人独享。

　　一曲终了，周围的人群呆了半响，才爆出雷鸣般的掌声。似乎方才的时间是在回味曼妙舞姿。

　　若诗看着兄长也礼节性地鼓掌，眉目却不为所动的样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舞台上乐队演奏时下流行的歌曲，那身材妖娆的女子故作青春地捏着腔调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玫瑰玫瑰最娇美

　　玫瑰玫瑰最艳丽

　　长夏开在枝头上

　　玫瑰玫瑰我爱你

　　玫瑰玫瑰情意重

　　玫瑰玫瑰情意浓

　　长夏开在荆棘里

　　玫瑰玫瑰我爱你

　　心的誓约,新的情意

　　圣洁的光辉照大地

　　心的誓约,新的情意

　　圣洁的光辉照大地

　　玫瑰玫瑰枝儿细

　　玫瑰玫瑰刺儿锐

　　今朝风雨来摧毁

　　伤了嫩枝和娇蕊

　　玫瑰玫瑰心儿坚

　　玫瑰玫瑰刺儿尖

　　来日风雨来摧毁

　　毁不了并蒂连理

　　台上的歌是浓情蜜意，台下的人是各怀心事。

　　若诗看了看挽着吴毓骧跳的起劲的婉莹，看了看故作冷漠的兄长，心下便知若煌和婉莹怕是就此拗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