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11、砝码与倾斜的天平

　　四阿哥走后，我也给太皇太后上了香。我抬头看着画像里她似笑非笑的眼睛，恍然间就像有人给我的大脑里强行植入了很多记忆。

　　记忆里的我是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姑娘。我陪太皇太后在屋子里侍弄花草。太皇太后要将一盆海棠花移到另一个花盆里。我手里把着一手的泥土，我很着急，而且很害怕。我怕如果我晚一点把这些土撒到新花盆里，拿住美丽的海棠花就会死掉。海棠终于以一个太皇太后满意的姿态在新花盆里坐定了。我迫不及待的把手里的土撒进去，但是当我张开紧紧握着的手要让泥土撒进花盆的时候，我赫然发现自己手里居然只余几粒土渣。我偷偷看向太皇太后，然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手里的土都是从指缝间流出来落到了地上，因为两个花盆间全是被撒落的泥土。而我的手那么小，什么也抓不住。我正抬起头疑问，太皇太后已经把我抱到她的脚边，搂着我轻轻的说道，

　　“孩子，记住老祖宗的话，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你越抓得紧，就越什么都抓不住。你手劲儿放松一点儿，慢一点儿，它反而不会漏的那么快。记住了吗？”她拍拍我手上的灰。

　　我抬起头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听她又道，

　　“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被你抓在手心里一辈子的。即使你想出再好的方法方法，手里的东西也不能永远属于你。你明白吗，我的小姑娘，否则你就没法儿再去拿别的东西了！人啊，是双手空空的来，双手空空的去。”

　　不！

　　我赶紧晃了晃脑袋想要恢复清醒。不！这都不是我的记忆。这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我不是她！我头痛欲裂，双手挤压着自己的脑袋，用力的想把不属于我的记忆都从我的脑袋里挤出去。

　　但是零星的片段还是一幕一幕的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被太皇太后手拉着手带进皇宫的大门，我还没学会走路就学会了给我不认识的人下跪，我被人抱在怀里逗弄，也遭人白眼和唾弃。我骑在皇太子的身上去摘树上的花，我和六格格在慈宁花园里踢毽子，我跟着四阿哥骑马，他手把手的教我射箭。我们一起去给太皇太后守灵，他看着我的手，想牵但是最终没有牵。

　　我和八阿哥九阿哥在在开满桃花的慈宁花园里玩捉迷藏。我似乎每一次都会被找到。有一次，我在八阿哥闭上眼睛倒数的时候偷偷躲到内殿的一只大木橱里，我小心翼翼的关上木厨的门。我兴奋又紧张的从出门缝里探着脑袋看外面，好久才听到八阿哥九阿哥跑进来的声音。八阿哥指着我躲的方向叫道，

　　“打开看看！是不是在这里！”

　　我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缝隙里投射过来的暗影，就听到有人高声给皇上和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的声音低沉有力，毋庸置疑的命令道，

　　“八阿哥，带着他们到外面去。我和皇帝有正事商议。”

　　于是八阿哥和九阿哥他们就悄悄的告退了。我放心的呼出一口气。

　　太皇太后背对着我，皇帝站在她的对面，背手而立，面朝木厨。他们在讲台湾的战事，我无心去听。只因为自己的窘境而心猛烈的跳个不停。木厨里闷热的不流通的空气让我呼吸困难，眼皮愈重，几乎要睡过去。就在这时，我却忽然听见太皇太后的声音，她唤我的名字，

　　“瑭铮！”

　　我全身的汗毛都耸立起来，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因为她的声音十分严肃。我屏着气等待，却不见有人朝木厨走来，只见太皇太后动作缓慢的坐到一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看向皇帝，不着痕迹的说，

　　“以后，让那丫头做你的儿媳，怎么样？”

　　皇帝脸上似乎闪过片刻的惊讶，而后思量着做到太皇太后身边，度量沉吟，

　　“瑭铮那丫头，要说好处，她聪慧有余，机敏过人。但是那丫头草原上的野放的性子在骨子里沉得颇深！心思不受约束，还带着几分不羁，养在老祖宗身边尚可。若是其他……怕是承和不了宫里的拘谨吧！”

　　太皇太后闻言轻笑，

　　“这点皇上放心，瑭铮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还磨不了一个丫头的性子？我呀，会交给她她该做的，将她承和不了这宫闱的性子，都给她打磨光滑喽！我会把她培养成，最能在紫禁城这深潭里摸爬滚打的鱼！”她停顿，看着皇帝仍有些许迟疑的表情，语气一转，道，

　　“皇上，我的身体，虽然还算康健，但我自己知道，我已经老了！”皇上欲开口反驳，太皇太后却伸手打断了他，

　　“我襄助三朝皇帝，辅佐两代幼主。如今，已经油尽灯枯，不能再为皇上、为大清多做什么了。可是，我要找一个人，将我毕生经历的一点心得，还有摸索出来的方法，都交给她、传给她。我瞧着，在我身边儿的这些孩子们，就属瑭铮最合适！她机、，聪明，这是天生的，皇帝刚才也说过了。这是她的资质好啊！我看准了这是块璞玉。所以，才从科尔沁把她带了回来。看看各宫的妃子，还有小阿哥格格们，就算是奴才们，哪个不是交口称赞。带进宫这么多年，何曾给我惹过什么事端？一来，可解我思乡之情，二来，也可以慢慢儿的雕琢她！她果然不负我所望，越大呀，就越懂事，也越讨人喜欢。但是皇帝，”她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重要的是，她忠诚！她从小就是我带在身边儿的，跟我最亲。而这孩子本性里那些草原上的东西，让她淳朴。再加上，她从小就是个孤女，背后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也没有家族负累。她会竭尽全力的报答我的抚养知遇之恩，她愿意去做我让她做的任何事！只要皇帝也对她有恩有情，那她必然也就会报答你。皇上，这样的忠心，是多么的难得，多么的重要！而且我敢保证，我教养出来的这丫头，绝不会因为太聪明，而成为你的威胁！”

　　我已经感觉呼吸困难，全身僵硬，大口喘气又怕有人听见，额前已经急出汗来。我想知道皇帝会否答应，我探头看着缝隙外，皇帝似乎仍在沉思，面无表情，看不出态度。

　　“皇上，我已经心力交瘁，只能辅助你到这里。重孙辈，我已经管顾不过来了。那是你的儿子们，你有责任教导他们。教成什么样子，你都要承担后果！所以，我能帮上忙的，就只有给你培育一个忠诚的棋子，至于你要把这筹码放到哪个阿哥身边，那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皇帝严肃的点了点头，目光冲着地面，我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但他似乎已经被老祖宗说服，如今考虑的，看来只剩下要把我这个筹码搁到哪，能够最大程度上物尽其用。

　　我觉得自己好似被人绑紧了四肢一样难受，强大的愤怒冲上胸口，我简直想撞开橱门，跳到他们面前怒吼。但我必须忍着，甚至要更小心，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我已经听到了这些话。我甚至还要装作无怨无怒，装的比以前更加乖巧懂事。否则，只要我显示出一点已经知道被利用的怨愤的情绪，她就会怀疑我的忠诚。他们是最看重忠诚的。我不敢想象，她会怎样对一个已经尽得她真传而忠诚却成问题的人。

　　我打了个寒噤，我觉得周身冷彻。我往橱子角落里缩了缩身体，身边一切都那么黑暗可怕。

　　但是冰冷阴沉的声音却不停止。太皇太后继续说，

　　“我看她与皇太子就很好。”

　　这就如晴天霹雳正中我的头顶。我全身颤抖，捂住嘴巴，我不能相信她居然想把我给皇太子！

　　沉默了良久的皇帝终于开口了，

　　“朕觉得，这些事还是要等孩子们长大了再说，也要问问他们的意思。”

　　终归是比太皇太后受这宫廷荼毒要浅。我呼了口气，心稍稍放下一点。既然太皇太后已经如此的分析了我的重要性。那就是说，皇帝一旦决定把我赐给谁，就证明了他想让谁在皇嗣中，甚至政局中，占的分量更重。毕竟太皇太后是把我描述成了她的智慧的继承——尽管后来她还没怎么来得及培育这个棋子就已经离开人世了。把这么一个筹码压到谁身上，就是皇帝想要谁做的更好更多。而他想让其做的最好最多的阿哥，那就必然是他的后继之君。

　　天呐，我才放下的心又提了回去。我明显的感受到自己四肢的架构已经越来越紧，越来越重。

　　只见太皇太后点点头，道，

　　“那就着皇帝的意思，再作打算。只是，”她郑重其事的转了话锋，“有句话我还要再重复一遍。在这件事情上，皇上你绝不能犹豫。因为这个筹码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你的‘圣意’！揣度圣意，尤其是在储嗣这样关乎朝局的大事上，是最会引起下面的猜疑和纷争的。皇帝啊，永远不要让你的太和殿，出现夺嫡之乱。这个筹码，能用则用。用不了，宁可弃！也不可为其扰出纷争，你要知道，女人虽然不会是兄弟反目的真正原因，却是最可能引起祸乱的那条捻线！”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现在那些孩子们感情还都很好，对太子，也算敬重。但是皇上啊，这些孩子们很快就长大了。他们的翅膀，都会长硬！而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老喽。所以，皇祖母说的话，你要记得，要记清楚。祸起萧墙，乃皇室极辱，不可不防！”

　　听完这话，我已全身发软，彻底倒在橱板上，欲哭无泪。我的前途，似乎已经被预知了暗淡无光。

　　我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摸着额前的冷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瑭铮……瑭铮……”我摸着自己的脸，觉得脊背一阵阵的发冷，于是环臂抱住自己的身体，

　　“你到底是谁？”

　　周围是死一般的黑寂。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时地冒出来？”

　　依然是无声。

　　“我究竟是不是你……是不是瑭铮……”

　　黑色的暗潮里没有任何动与静。我依旧抱膝坐在黑暗里。我有的只是深深的疑惑。

　　“你呢，你又究竟是不是我？”

　　那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就像是水草藤蔓一样，将我紧紧缠绕住，然后拖至痛苦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