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12、尚璘生

　　皇帝终于带着他的儿子们去打仗了。这是一场必胜无疑的仗。而他只是为了博得一个骁勇善战的盛名。

　　差不多一整个月，我都在梦境和现实的撕扯之中渡过。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梦境里的场面都是真实出现过的，对，确信不疑。但我是我，我有我的感情和我看这个世界的角度，我不能因为感受到了瑭铮的经历，就完全站在她的角度做人。我站在她的记忆里看着她像一尊大理石雕像一样典雅自信的在同龄的玩伴中间任意自游走。她美丽，聪明，有高人教导，懂得如何虏获男孩儿们的心。她不需要勾心斗角就能得到别人的瞩目和荣华富贵。她让每个她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欢声笑语，在严肃冷漠的宫廷里，她就像是一道擦干灰蒙蒙的天空的彩虹。她的伶俐，她的娇俏，都是我没有的。我唯一和她一样的就是我们都渴望自由，心灵上的自由。她从内心底里抗拒着太皇太后和皇帝给她安排好了的路。他们想让她弥补皇太子不足的智谋，但是她只把他当做兄长。她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她拒绝成为附庸。她爱上了和她一样聪明有智慧的四阿哥，他们互相心仪，情根深种。

　　一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就很煎熬。我不能告诉四阿哥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现在和你恋爱的是另一个人。也许她不再拥有你爱上瑭铮时她身上所有的优点。

　　你明白吗，我居然在和“我自己”争风吃醋。我苦恼我喜欢的人喜欢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我。我已经快被这种纠结的情绪折磨疯了。可是我身边甚至都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我实在受不了，我把六格格叫了出来。

　　我和她沿着花园里一条僻静的小路散步，身后隔一段距离跟着春雪冬蝉和另外两个侍婢。深冬的花园里没有绿荫和盛开的花朵，所有的枯枝都被积雪压着，房顶和地面也已经被成片的白色所掩盖。因为皇帝去打仗了，所以这座皇宫很安静，所有的争斗仿佛都陷入了冬眠。

　　“我跟你打赌，”六格格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四阿哥回来之后，不出两天就会到慈宁宫去找你！”

　　“赌什么？”我也提起了兴趣，听她这么讲禁不住开心起来。

　　六格格歪着脑袋想了想，

　　“八阿哥生辰快到了，要是你输了，你就把我的贺礼也负责了去！”

　　“要是你输了呢？”

　　“怎么可能，”她睁大眼睛，“那我就是推，也要把四哥推到慈宁宫去吖！”

　　我们俩挽着手相视大笑。

　　“六格格，”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还记得，刚发现四阿哥和我……不对劲儿的时候吗？”

　　我想知道一切都是从何时开始。

　　六格格似乎在很认真的回忆，

　　“我也记不清了……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打小儿，兄弟里面你就和四哥走得特别近。还有皇太子，佟皇后仙逝之后，皇阿玛有挺长一段时间都是把四阿哥养在身边的，所以从那时起，四阿哥就总是跟着皇太子。你还记的吗？你刚进宫的时候，太皇太后庇佑着你，你在小孩子们里面，就像是个闯入者，好多小阿哥小格格，都不带着你玩儿。不过那个时候皇太子已经开始懂事儿了，他知道你是因为父母双亡才被带进宫来的，所以他总是以兄长的身份保护着你。”

　　“是啊，”我感叹道，“皇太子是个好兄长。”

　　六格格点点头，继续说，

　　“后来，你越长越漂亮，越来越讨人喜欢。就好像一朵花一样，慢慢儿的开了。闻到你香味儿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开始接纳你，甚至讨好你。可你还是最喜欢和四阿哥、二阿哥在一起，大概是因为，他们是最早向你释出善意的人吧。”

　　我听得很认真，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有人给我讲“我”的过去。我开始理解瑭铮，一个孤儿，进入这样一个陌生复杂的环境，第一个没有目的向她张开双臂的人，她永远也忘不了。

　　六格格自顾自的陷入了回忆，好像是在说给我听，但似乎又是在说给自己听，

　　“可是没多久，老祖宗就走了。我记得那一整年里，每次看见你，你都是眼眶泛红。原来因为老祖宗而接近你的人，又开始疏远你。你知道，这宫里从来就是这么现实。各宫里的娘娘，说句不中听的，打小，我就几乎没见过她们给你好脸色。还有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奴才。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后来连皇阿玛都叹过，太皇太后去世那几年，正赶上朝廷一件接一件的大事，就忽略了你，让你受了好些不应受的委屈。我记得一开始，你也很不适应，每天都躲在慈宁宫后殿里不肯出来，只有我去的时候，你会抱着我哭。”她看看我，想起往事，似乎心有戚戚。

　　“但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平时总在一起玩儿的兄弟姊妹们都看得出来了，四阿哥开始对你特别好。他总是得空就往慈宁宫跑，皇阿玛以为他只是因为思念老祖宗，故而也不拦着，但其实他不知道四阿哥也是为了去看你。慢慢儿的，你重新振作起来，你又回到我们姊妹中，无论遇到以前怎么对你的，你都是笑脸迎人。”

　　话说至此，她侧过头来注视我的表情，仿佛怕我伤心。但我仍沉浸在这过往的一件件一桩桩之中，并没有答话。于是她继续道，

　　“再后来，这宫里的老老少少，看到你几经人事变故，却还能一如既往的像梅花一样挺立着，便没有人再无端端难为你了。”

　　我点点头，从来都是这样，怎么骂也骂不倒的，总有一天会让人们肃严起敬。

　　“不过这些年我们都大了，慢慢儿的，自家兄妹间也有了男女之防，你和四阿哥，才又疏远了开。”

　　我点点头，听着她的娓娓道来，真的好像一切都是我自己亲身所经历一般。

　　“你还记不记得！”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兴奋了起来，“有一年，我们都跟着皇阿玛去热河狩猎，那时候你才刚学会奔马，二哥和四哥往尽是野兽的林子里进，你也骑马跟在后面。谁知你们刚进那林子，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奔出一批野狼，嘶吼一声，朝着你的小马驹就扑了上去，当时四阿哥想也没想，立刻调转马头挡在你前面，那狼却不肯罢手，情急之中，四哥抽出腰间的匕首就去刺它，狼是多么灵活的野兽啊，虽是被刺中了，但那狼也已狠狠地咬了四哥的左臂一口。”

　　我听的无比惊讶，心中一紧，但是嘴上却说，

　　“是啊，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想象着他在危险关头冲出来保护的我的样子，我无比心动；可是想到当初被他保护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我，我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们在花园里碰到了宜妃娘娘，我和六格格给她请了安，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看她往太后的宁寿宫去了。

　　看着宜妃的背影，六格格不高兴的抱怨道，

　　“皇阿玛又不在，她还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各宫闲逛，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我知道她是在说她的那个姨母。我提着裙子上了两登台阶，说出我的意见，

　　“那是她的姿态。无论皇上在不在，她都不能丢掉自己的姿态。对她们来说，皇宫是个戏台子，底下的看客并不只一个。”

　　六格格耸耸肩，表示她的不以为意。然后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转了转，兴奋地抓着我的手说，

　　“说起戏台子，你知不知道，皇太子偷偷的召了尚戚进宫来？”

　　“尚戚？”我奇怪的问，“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六格格难掩兴奋的说，“就是上次唱长生殿的那个生角儿，你忘了？”

　　我想起过年的时候在漱芳斋台上看到的那个“唐明皇”，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那是个身段嗓音气质俱佳的俊生，不容易忘的。我问，

　　“皇太子请他进宫？做什么，唱戏吗？”这样的事情要是传进正在打仗的皇帝的耳朵里，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哎，”六格格问我，“我们也去看看！”

　　我们到毓庆宫的时候皇太子正在院子里练箭。两中靶心，我和六格格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皇太子这才看见我们，将弓交与身后的太监，向我们走来，笑问，

　　“两位格格可是稀客，好久不曾踏进我这毓庆宫了！哈哈，今日怎么不请自来？”

　　我和六格格都给皇太子行了礼，六格格回答说，

　　“听说皇太子这儿有贵客，我们姊妹好新鲜，来凑个热闹。”

　　“贵客？什么贵客？”皇太子一脸不解的看着我们，边说边带着我们往殿内走。

　　六格格笑道，

　　“别跟我们装糊涂了，我可是收到风声才往你这儿来的！”

　　皇太子更是一头雾水。三人到了殿内，身边的伺候的人都被皇太子打发下去倒茶端点心了。六格格靠近了皇太子一点，问道，

　　“听说如今名满京城的官生，可是在你太子宫里做客！”

　　皇太子愣了一下，继而扶额大笑，

　　“你们说尚戚啊！”皇太子笑着点了点六格格的脑袋，“傻丫头，我怎么可能把他弄进宫来！难道是还嫌我这毓庆宫的流言蜚语不够多吗？”

　　“可是，”六格格还是不相信，“我明明听说您召了尚戚去……”

　　皇太子挥挥手，一脸无奈，

　　“哪儿有的事，你想想，皇阿玛和兄弟们在阵前杀敌，我一个监国的皇太子此时若还去召戏班进宫唱戏给我听，那不知道要如何遭人非议了。何况叔姥爷也不会答应的。”

　　我点点头，觉得皇太子说得有道理，便对六格格道，

　　“皇太子说的在理。格格，我们不如再去找些别的玩意取乐？”

　　皇太子看看我俩失望的表情，似乎有点于心不忍，便又道，

　　“你们若真想见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六格格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问，

　　“真的吗？二哥果真有办法让我们见那尚戚一面？”

　　皇太子站起来看看门外，

　　“现在天还早，你们悄悄回去，换身轻便的衣服，在神武门口等着我。”

　　“二阿哥要带我们出宫？”我立刻疑惑起来。

　　皇太子打开折扇在胸前扇了两下，

　　“赶在晚膳之前回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我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想到，皇帝远在蒙古，太子现在是山中无老虎啊。

　　皇太子把我和六格格带到了东郊的一个四合院里，远离闹市，周围很安静。院子里早有小厮在等着，见我们进来，全都行的是宫中的礼节，

　　“给皇太子请安，给两位格格请安。”

　　“这是你的院子？”我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院子不大，两进两出，后院种着葡萄藤，有不足十个下人住着。东西厢房各自都是装修过的，不经意之间，我看到两屋中的狭小的空地上晒着女人的衣物，看来这是皇太子的别院。

　　皇太子应道，

　　“是啊，本来是叔姥爷府上一个总管的院子，我图这周围清净，就留了下来。”

　　我和六格格都没有多问，只是随着院里的管事走进正房坐下。刚刚坐定，皇太子就吩咐一个小厮，

　　“去把尚老板请来，就说我来了。”

　　我和六格格面面相觑。皇太子看看我们，笑道，

　　“这真是桩巧的不能再巧的事，前几日我才在无意之中发现，原来尚戚竟就住在我对面！”说完自顾自己的笑起来。

　　不一会儿，那小厮却进来回，

　　“尚老板说他今日卧病在床，不方便见客。”

　　皇太子脸色沉了沉，我与六格格对看一眼，都不敢说话，却见他自己又恢复了笑容，

　　“既然如此，我亲自去请。”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尚戚已经随着皇太子进了厅堂来。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是戏台上的人物，虽能听到声音看到身段，但是他究竟长得什么样，我却不曾细看过。尚戚只有三十岁出头，着一身灰白长袍，上绣青竹。表情安然，不和我见过的皇家御用戏班一样整日一副奴才相。即使在皇太子这样的真王侯面前，也不显得小家子气。但是一张不上妆的脸，却是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脂粉之气，眼角眉梢，不卑不亢。只是言语用声之中，仍有戏曲的留痕。

　　简单的行过礼之后，皇太子让他坐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宫，少了束缚，我竟主动开口道，

　　“上次在宫中看过尚老板的戏，被你的明皇好一惊艳，一直想当面见过。今日见到真人，倒显得那唐明皇腐煽情朽，世俗得很。”

　　“格格谬赞了，”尚戚笑道，“小生是沾了那些角儿的光，整日演些达官显贵，卸了妆，退了戏服，可不一眼就觉得干净了许多么。”

　　我赞同的点点头。心下也想着，这尚戚说话也真是没有顾忌，他面前可是就做了三位真正的“达官显贵”！好在，皇太子并未说什么。

　　“尚老板，我们今日可有机会，能够一饱耳福？”六格格兴趣盎然，劈头盖脸的问。

　　“这个……小生今日身染浅疾，怕是唱不好。何况这里没有乐器，也没有台子，恐怕难做足戏啊。”尚戚推辞道，“格格要听戏，还是回宫传戏班子更好！”

　　六格格没想到会遭到拒绝，一时间不知如何往下接话。

　　“哈哈”，皇太子笑道，“宫里这些日子都不方便叫戏班子了，就连我，出一趟宫也不是容易的事，她们若是想听，你便唱就是了。”

　　“这……”

　　我看看尚戚和皇太子的脸色，忙出来打圆场，

　　“既然没有乐班和戏服，那尚老板简单唱一小段，给我们解解馋就好。六格格，你说呢？”

　　六格格点点头。

　　尚戚眼见如此，只好退步，

　　“那好，格格想听什么？”

　　我思虑了一点，道，

　　“唱你想唱的段子，我们听着。”

　　尚戚做了个礼，长袖一挥开始吟唱。谁知他竟唱了《桃花扇》，还专挑了有史可法的一折戏。一段还未唱完，皇太子呵斥道，

　　“尚戚！你——”

　　眼见他要发火，我连忙上前一步，对皇太子说，

　　“二哥，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说完也不等他吩咐，就对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天色不早了，送尚老板回府。”

　　说完，也不等尚戚离开，皇太子已带着我和六格格出了院子。

　　路上，皇太子忍不住怒言，

　　“这个尚戚！当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我未和他在些虚礼上较真儿，他竟一次次的驳我面子！成心给我难堪！”

　　我想要安抚一下皇太子的情绪，却没有找到让尚戚从这“不敬”的罪名中脱身的借口。想想那尚戚也确实是够不给他面子的了，难怪他要生气。

　　但是我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来到皇宫这么久，终于让我见到一个敢对着特权说不的人。真好。我心中不禁对那尚戚徒生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