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10、多棋木里

　　回到紫禁城之后，整个皇宫都还很热闹和忙碌，一方面正月里节日特别多，另一方面康熙马上就要御驾亲征。而我的生活却又在皇宫整体的忙碌中空闲下来。像瑭铮这样的身份，实在太容易被忽略，因为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存在与否，丝毫不影响这个宫廷的运作。不过虽然瑭铮不是正式的格格，按规矩不必每天去各宫请安。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为了打好我在这复杂交际场里的人际关系，我还会和六格格她们一样，常常到各宫转一转。当然，如果没有人传唤我，我每天都有时间随心所欲的做点自己想做事。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瑭铮的屋子里读书。因为琴、画、刺绣那些东西，我只要一上手，就能很轻易的被别人看出破绽。但是读书不一样，只要我抱着本书坐在那儿，没人会去研究我到底看懂了几个字。而且如果想要做到像一个古人一样知书达礼，和他们读一样书，是我基本的生存要求。

　　除了读书之外，我还一直在等待。我知道皇帝决定二月就带着他的大军前往草原，也知道四阿哥已经确定要随军一起出行，并且掌管一个旗营。但是回到皇宫已经数日，我却还没有得到他的哪怕一个口信儿。想到上次夜晚在行宫，他说了一半而被我打断的话……我不由自主的放下自己手里的书卷，开始愣神。

　　“瑭铮，我把这俩泼孩子带你这儿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听那明亮的声音，我就知道是六格格。她还带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我小声对身边的春雪说，“这下可热闹了！”然后亮起嗓子吩咐，“还不快去备茶！”

　　六格格带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进了屋子，不与我寒暄，就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春雪冬蝉带着几个丫头上了茶和点心，那俩小男孩儿也是抓起来就吃。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打哪个宫过来？要不要丫头们先伺候着盥洗？”我问。

　　十三阿哥挥挥手，

　　“不必不必，我们打书房来，手上干净得很！”

　　十四阿哥也接道，

　　“就是，手上顶多沾点墨水，要是真吃肚子里，弄不好还长学问哩！”

　　我和六格格都是笑，但还是张罗着丫头们布好了铜盆，一边问道，

　　“今儿书房没课吗？你们三个怎么凑成一堆，这么热闹。”

　　六格格笑说，

　　“他俩下了书房的课往我那儿去，正巧遇见我出来，”她往我耳边凑了凑，“宜妃在我额娘屋子里呢！这不，我就索性带了他们过来！”

　　原来是到我这儿躲清静。我点点头，然后开始想用什么招待他们。不过这三位都是善谈的，估计即使我不出声，也不会冷场。

　　十三阿哥眼珠转了转，好像想到什么，忽然冲我说，

　　“好久不曾在瑭姐姐这里一饱耳福了，今日给我们奏一曲可好？”

　　我心中大叹不好，完了！要我弹琴，我可是什么也不会，连古筝上面有几根弦也不知道，这下可糟了。

　　“对呀，”六格格附和道，“上次回蒙古前还说要弹你新填的曲儿，这回可有机会好好听了！”

　　“格格，”春雪从屋外走进来，兴奋地说，“外面下雪啦！”

　　一闻此言，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立马站起来往院子外面跑，十三阿哥跑到院子里，回头冲我喊道，

　　“瑭姐姐，把茶和点心都端出来，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听你弹琴！”

　　赏雪，品茶，听琴。

　　我大叹一口气。你们真是绞尽脑汁的享受，看来我要出糗了。怎么办，怎么跟他们解释？

　　我的脑子尚且不能运作过来，就已经被六格格推拉着带到了花园里，顷刻之间，琴也架好了。我已经是上弦之箭，不得不发。

　　我坐下，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抬起双手，指尖越来越靠近那紧绷的琴弦。接下来我要说的，任何人都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琴弦的那一刻，我忽然强烈的感觉到了我身体里那个正真瑭铮的存在，我就好像在键盘上打字一样，流畅顺利的弹完了整首曲子。但是我居然都没有控制过我自己要这么做。

　　又来了，又成了她支配我。我的身体。她不听任何人的使唤，她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大脑和这个外来灵魂的控制。她自己就可以分辨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我的天呐，我是该感谢上帝没有让我出糗，还是该因为这荒谬之极的超能力而毛骨悚然？！

　　“音律实乃妙极！”十三阿哥拍了两下掌，然后不掩欣赏喜爱的看着我的琴。

　　一曲弹闭，还在落雪。融化的雪花凝粘在我的睫毛上，我眨眨眼，那滴雪水就闪一闪，于是便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伸手去揉。

　　“四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抬起头，正见路过院门外的四阿哥在大雪中正独身而行。他身着一见翠绿色的立领斗篷，镶着明黄的边，内里是同色的骑装，腰间佩一把半长的匕首。头戴东珠帽——全身上下一丝不苟。他的步子既快且稳。永远挺得笔直的身体和昂扬着的胸膛。满天的飞雪刹时成了背景。

　　他听见有人呼唤，就往院子里看。看见是十三阿哥起身朝他走去，便停下步子。十三阿哥走到他身边与他说了几句话，距离太远，我听不清楚。然后他又一个人走了回来。而四阿哥也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

　　“他说什么？”我有点着急。

　　“哦，皇阿玛传他，往养心殿去了。”十三阿哥回答，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我点点头，有点失望，但不得不说，也松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如愿以偿的等来即将出征的四阿哥，但是我等来了他的妻子。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不像是排斥或者厌恶，但也不是喜爱或者善意。我已经听说过，她叫多棋木里。

　　她的五官综合起来的气质也许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但是当然，她绝对不是尼姑似的清心寡欲的“慈眉善目”，更加不是泥菩萨似的矫情的“慈眉善目”。她仍然拥有一个少妇应该拥有的娇媚，和一个贵妇应该拥有的华贵。这让她的那种大家闺秀的风范表现的有血有肉，几乎看不出矫揉造作。之所以说她慈眉善目，是因为在她柔美的五官和华美的妆容之下隐含着一种平和——这倒是和四阿哥有几分相像。难怪人家说夫妻做久了会越来越有夫妻相。我看着她的样子，想着四阿哥，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股泉眼一样冒出来的醋意。

　　我屈膝给她请安，她把我扶了起来，说，

　　“我是自作主张来看你的，四爷并不知情。”

　　“福晋有事尽管使唤奴才。”我低着头，语气僵硬。

　　她尴尬的笑了一下，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说，

　　“你我之间其实也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这礼都是虚的，只有人才是真实的。”她的声音幽幽，若有所思。

　　我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克制着内心的不情愿回答道，

　　“虽是虚礼，也要做足。您是福晋，是主子，奴才只是个奴才。”天知道要我一个接受众生平等的教育的人说出这些话是多么的痛苦！我觉得自己的躯体早已血脉喷张，这一刻我的手脚都是我的，痛的是我，胀的是我，是我承受着这副皮囊带给精神的痛苦，而不是那个瑭铮！但是我只能这样，为了生存，我只能压抑着自己对于身体自由的渴求。

　　“好了，别主子奴才的说个没完。我来找你，是有事想同你讲。”

　　“福晋尽管吩咐。”

　　“本来四阿哥与你的事，我是不该过问的。不过自年前你从蒙古回来，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劲儿。尤其是最近，白天里有人在，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表露出来。但是夜里，总听他叹气。实在是因为他马上就要上战场了，我怕这事牵扯了他的心思，否则，我也断然不会为了这事特意来找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虽然四福晋说的含蓄，但是意思也表达的很明确。可是我该如何告诉她，自年前从蒙古回来的，就不是他们认识的瑭铮！而是我，一个与他们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我怎么可能没有变化，怎么可能和瑭铮对四阿哥一样。

　　“四福晋的意思，奴才明白了。福晋觉得，奴才应该怎么做？”这句问话，并不是试探，而是真心实意。

　　四福晋面露难色，

　　“私下里来找你，说爷的私事，已是越矩了。你们自幼交好，你一定比我更知他的心思。总之，是希望他心里不要带着个疙瘩去噶尔丹！”

　　既然我不能跟她解释我的难处，那就多说无益。我点点头，回道，

　　“福晋的心思，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会尽快寻个机会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论我答应四福晋答应的有多么不情愿，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但是我拿捏不准我是不是应该主动去找四阿哥。还好皇宫再大，毕竟地方有限。我正在考虑要如何同他解释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御花园里不期而遇。

　　六格格在我身边，她看见了我看他的渴望的眼神，她推推我，说，

　　“御花园里人多嘴杂！我给你打个掩护，你们俩有话要说，还是到慈宁宫去为好！”

　　我看到四阿哥看见我，他站在荷花池的另一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扶着石栏。

　　我被六格格拖回慈宁宫正殿，而不是我的寝室。不一会儿，四阿哥也进来了。

　　他先对着墙上太皇太后的画像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上了香。最后他转过身来，语气温柔的问我，

　　“你有话要对我说？”

　　我给他请了安，然后低下头说，

　　“是的，我有话想说。”

　　“那么说吧。”他仿佛在等在。

　　我抿了抿嘴唇，思前想后该从何处开始，

　　“出门在外，战场杀敌，除了平安，其他都是空话。面对敌人，是真刀真枪，命悬一线！你要处处小心！”我无法控制自己真正的担心，我害怕他受伤，我的心情明显的难以控制。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从他眼睛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满脸的担忧和叮嘱。他笑了，似乎很开心，他问我，

　　“还有吗？就这些？”

　　“就这些。”我肯定的说，“请记得有人在时时刻刻的记挂着你的安危，等待着你平安归来。”这一刻我想到的是四福晋来找我时的面露难色。

　　他点点头，答应了一声。然后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切的眼神望着我。那眼神如磁铁般的吸引住我全身上下所有的能运作的机件，让我不能动弹。

　　“我希望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他说。

　　“我会的。”我并不想表现出自己丝毫的爱意，我害怕盲目的爱情让我陷进这座权欲斗争的牢笼。可是我好像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在意他的每言每行，我每次看到他都想注视着他的眼睛。更何况，他也喜欢我！不，最起码，他以为他喜欢的是我。

　　我忽然对自己毫无信心，我不知道在他看到了我是我而不是瑭铮的那副真实面目之后，他还会不会像对待他那个同病相怜的小妹妹一样温柔善意的呵护我。

　　“你有的担忧，我全都有。我还在等待时机。”他目色坚毅的看着我，我想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告诉我，等我推开了阻碍，找对了时间，我就把你带回家。可是啊，四阿哥，你并不知道，我有的担忧，你并不全都明白。我担忧我没有一点争权夺势的能力，我担忧我丝毫不懂你们这个圈子的生存法则，我担忧我会因为对你们任何一个人动了任何一种感情而糊里糊涂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明白吗？我还担忧，你心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我却是真的喜欢上了你。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回答了，

　　“我明白。”

　　他仰头看着墙上高高挂着的太皇太后的遗像，紧握着右手手心的一串念珠，说，

　　“我会一生好好地收藏她，妥善的保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