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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疯人院的门票 ...

  •   那两双属于陆家佣人的手,粗糙,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此刻却像冰冷的铁钳,死死箍在陆婉心纤细的手臂上。她几乎是被架着,双脚离地,以一种极其狼狈而不堪的姿态,被拖离了那个金碧辉煌、却瞬间将她撕碎的地狱。
      身后,父亲陆正川那野兽般暴怒的咆哮,秦伯安叔叔那沉痛而绝望的呼喊,两位姐姐或冰冷或娇饰的目光,以及满堂宾客那混杂着震惊、怜悯、嘲讽、以及更多是事不关己的冷漠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被迅速拉远,扭曲,最终被那两扇沉重、镶嵌着繁复黄铜花纹的橡木大门,“砰”地一声,彻底隔绝。
      门内,是虚假的温暖、流淌的爵士乐、和即将重新响起的觥筹交错。
      门外,是上海初秋冰冷的、瓢泼的夜雨,和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荒野。
      暴雨如同天河倾泻,毫不留情地浇灌下来,瞬间就将陆婉心单薄的医生制服打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瑟瑟发抖的、瘦削的轮廓。冰冷刺骨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疯狂流淌,与脸上尚未干涸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那两个男佣像是完成了一件肮脏的任务,迅速松开了手,甚至带着一丝嫌恶地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仿佛碰触了她是什么不洁之事。他们看也没再看她一眼,转身,逃也似的推开门,重新钻回了那个温暖的、与他们无关的琉璃宫殿。门缝里最后泄露出的那一丝暖光、一缕音乐,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在她心上狠狠烫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陆婉心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湿滑冰冷的水门汀台阶上。她勉强站稳,浑身湿透,冰冷,像一只被从温暖的巢穴里狠狠扔出来的、羽毛濡湿的雏鸟。她茫然地站在暴雨中,四周是法租界夜晚依旧闪烁的、却显得无比遥远的霓虹灯光,它们在水汽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诡异的光斑,像无数只嘲弄的、冰冷的眼睛。
      家?哪里还有家?那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刚刚当着整个上海滩的面,宣布了她的“死亡”。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任由暴雨冲刷。大脑里一片空白,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剧烈,太过残酷,以至于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甚至感觉不到寒冷,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万念俱灰的麻木。
      就在这时,陆公馆紧闭的大门外,雨幕中,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正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形原本应该是挺拔的,但此刻却佝偻着,显得极其狼狈。他身上的锦缎长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和不知名的污渍,一只袖子几乎被完全扯掉,露出的手臂上有着清晰的、青紫色的淤痕和血痕。他的头发散乱,被雨水淋湿,一绺绺粘在额头上、脸颊上。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破裂,渗出的血迹被雨水晕开,染红了下巴。
      但他的眼睛,最是骇人。那是一双充满了极致惊恐、茫然、和无助的眼睛。瞳孔放大,眼白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仿佛刚刚经历了某种超越他理解能力的、极其可怕的灾难。他像一只被猎犬追逐、濒临绝境的兔子,慌不择路,却又不知该逃往何方。
      他是周慕白。周敬尧的嫡长子,那个几个小时前,还是上海滩颇有才名的周家大少爷。他似乎是想到陆公馆来寻求庇护,或者仅仅是因为这里是附近唯一亮着灯、他潜意识里认为可能安全的地方。他踉跄着冲到门口,正好与刚刚被驱逐出来、失魂落魄的陆婉心,擦肩而过。
      在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在滂沱的雨幕中,短暂地交汇了。
      陆婉心看到了周慕白眼中的惊恐、绝望和破碎。周慕白也看到了陆婉心眼中的空洞、悲伤和麻木。
      他们并不熟悉,或许只在某些场合有过几面之缘,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但在此刻,在这冰冷刺骨的雨夜里,在两个刚刚被各自家族、以不同方式、残酷抛弃的年轻灵魂之间,一种超越言语的、深刻的共鸣,如同电流般击穿了他们。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叛和放逐后,共同的、无处遁形的绝望。
      没有言语,没有问候,甚至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来不及交换。只是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瞥,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了彼此深渊般的处境。
      周慕白似乎被陆婉心那同样绝望的眼神刺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更加慌乱地、像逃避什么一样,用力拍打着陆公馆紧闭的大门,声音嘶哑而绝望地喊着:“开门!开门!让我进去!我要见陆世伯!我是周慕白!我……”
      他的呼喊声被厚重的门板和喧嚣的雨声吞没,显得如此微弱而可笑。门内,音乐隐约传来,夹杂着模糊的笑语,没有任何回应。那扇门,对他,和对刚刚被扔出来的陆婉心一样,冰冷地关闭着。
      陆婉心没有再看他。她默默地转回头,迈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下了陆公馆门前的台阶,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之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而艰难。身后的拍门声和嘶喊声,渐渐远去,成了这雨夜背景音里,又一缕微不足道的哀鸣。
      就在她漫无目的地走到街角,即将被更深的黑暗吞噬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桶的弄堂里闪了出来,拦在了她的面前。
      阿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又是怎么追上她的。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湿透了的旧西装,头发被雨水淋得紧贴在头皮上,显得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落寞。但他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玩世不恭的讥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悲悯的神情。
      他手里,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油纸包。油纸包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珍贵而突兀。
      “拿着。”阿九将油纸包塞到陆婉心冰冷僵硬的手里,触手是一阵滚烫的温度,那是一个刚刚出炉的、香甜的烤红薯。
      陆婉心茫然地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散发着热量和食物朴素香气的油纸包,没有任何反应。她的感官似乎都已经被冻结了。
      阿九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雨里,瞬间就被打湿了,消失了。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的语调,低声说道:
      “三小姐,拿着,路上吃。外面天冷,肚里没食,撑不住。”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陆婉心的肩膀,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在雨幕中依旧灯火辉煌、如同海市蜃楼般的陆公馆,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苦涩的弧度:“恭喜你啊……算是……逃离了那个地方。”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那个用金子砌成的,富丽堂皇的……精神病院。”
      陆婉心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麻木的外壳。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阿九。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总是嬉笑怒骂、看似荒唐的远房亲戚。他的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同病相怜的悲哀,以及一种……看透了所有繁华假象后的、彻骨的清醒。
      阿九迎着她的目光,最后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做结案陈词:“外面虽然冷,雨也大,路也黑……但至少,这里的空气,是真的。不用戴着面具呼吸。”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陆婉心的任何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好自为之”,然后便转过身,双手插进湿漉漉的西装裤兜里,低着头,一步一晃地,走进了旁边那条更加黑暗、更加狭窄的弄堂深处,身影很快就被浓密的雨幕和阴影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婉心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滚烫的烤红薯。那温度,透过油纸,灼烫着她冰冷麻木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意。但这暖意,与她内心那一片冰封的荒原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没有吃。甚至没有低头再看一眼。她只是默默地,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离开了陆公馆所在的这条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街道,走向了更远处,那一片在雨中显得模糊而庞大的、属于普通市民和底层贫民的街区和里弄。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光晕和如织的雨幕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那么……了无生气。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飘向未知的、注定充满苦难的深渊。
      而身后,陆公馆内。
      那两扇厚重的橡木大门,如同巨兽合拢的嘴巴,彻底隔绝了内与外。门内,留声机依旧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家庭伦理惨剧从未发生。宾客们经过短暂的震惊和窃窃私语后,很快又在酒精、音乐和彼此心照不宣的虚伪中,重新活跃起来。他们举着酒杯,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围绕着新的权力核心——陆婉晴、陆婉月,以及她们身后代表的军权和财权——开始了新一轮的寒暄、恭维和利益交换。
      陆正川强撑着主人的威严,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偶尔还会挤出几声干笑,与重要的客人碰杯。但他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疲惫、恼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虚和慌乱,却暴露无遗。他刚刚亲手毁掉了最后一点真实的东西,用最极端的方式维护了他那脆弱的权威,但胜利的滋味,却如此苦涩,如同嚼蜡。
      没有人再去提起那个被驱逐的三小姐,也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个被当众辱骂、开除的秦伯安。他们就像舞台上两个不合时宜的、念错了台词的角色,被导演无情地轰了下去,迅速被遗忘。这场盛宴,必须继续,必须圆满,必须展现出陆家依旧稳固、强大、和谐的表象。
      只有地上,那些尚未被彻底清理干净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琉璃碎片,和那片如同巨大伤疤般的、被红酒浸透的地毯,在华丽水晶灯光的照耀下,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人性彻底泯灭的悲剧。它们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这群依旧在虚假的温暖中醉生梦死的人们。
      雨,还在下。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名为“上海”的、巨大而冰冷的魔都。仿佛想要洗净所有的罪恶与悲伤。却只是徒劳地,让一切变得更加泥泞,更加……绝望。
      长夜,才刚刚开始。深渊,已然张开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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