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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颗真心,换来一场放逐 ...

  •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被聚光灯拧成的、滚烫而粘稠的探照灯光柱,齐刷刷地钉在了那个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边缘的身影上。陆婉心。
      她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误入此地的幽灵。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领口和袖口都隐约能看到细微磨损痕迹的蓝色医生制服,与这满厅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她没有像两个姐姐那样精心修饰的妆容,素面朝天,脸色因为长期的熬夜和劳累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像被江南烟雨洗过后的天空,清澈、明亮,此刻却盛满了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她刚从闸北贫民窟的教会医院赶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来苏水气味,这气味像一把无形的扫帚,试图驱散这大厅里浓得化不开的香粉与欲望的浊气,却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琉璃碎片和黄金溶液中的、不合时宜的青草,单薄,却带着一种不肯折腰的韧性。
      陆正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审视、不耐,以及一种“前两个女儿都如此‘出色’,你断不能给我丢脸”的隐晦压力。他见小女儿迟迟不动,也不言语,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声音比起叫婉月时,少了几分温度,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催促:
      “婉心,”他甚至没有用更亲昵的称呼,“你呢?到你了。”
      这声音像鞭子,轻轻抽在寂静的空气里。
      陆婉心仿佛被惊醒,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先是掠过志得意满、如同斗胜孔雀般的二姐陆婉月,又掠过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姐陆婉晴,最后,才落回到父亲那张写满了期待与掌控欲的脸上。
      她没有像两个姐姐那样走上前去,没有刻意选择位置,没有调整姿态。她只是站在原地,仿佛脚下那片大理石地面,是她唯一能坚守的、真实的净土。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泥潭:
      “父亲。”这一声呼唤,没有陆婉晴的功利,没有陆婉月的娇嗲,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和深埋其下的、巨大的哀伤。
      “我……”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又似乎觉得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是对这场景的亵渎,“我没有什么股权分析图可以展示,”她的目光扫过陆婉晴身边那尚未收起的、写满冰冷数字的图表,“我也不会唱那么动听的昆曲,念那么优美的情诗。”她的视线又掠过陆婉月那张明媚娇艳的脸。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也带着她胸腔里最后一点温暖的勇气:
      “姐姐们刚才说的,”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是爱。”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在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上空!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陆婉晴的眉头猛地拧紧,眼中寒光乍现。陆婉月脸上的娇媚笑容瞬间冻结,变得僵硬而难看。
      陆正川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以及迅速积聚的怒气。
      陆婉心仿佛没有看到周围骤变的脸色,或者说,她看到了,却已不在乎。她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这虚伪盛宴的琉璃外壳:
      “那是账单。”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是清清楚楚,明码标价,计算着投入与产出的账单。”
      她抬起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做了一个轻柔却无比讽刺的手势,仿佛在勾勒那无形账单的轮廓:“用陆氏的股票,用雷家的枪杆,用沈家的信托基金……来衡量、来保证的爱?”她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悲哀,“父亲,那真的是爱吗?那难道不是一场交易吗?一场您用家产作为诱饵,购买一份……一份被她们用各种方式精心包装过的、廉价的亲情吗?”
      台下响起一片整齐的、倒抽冷气的声音。疯了!这陆家三小姐一定是疯了!她怎么敢!怎么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赤裸裸地撕破皇帝的新衣,将这场上流社会心照不宣的虚伪游戏,血淋淋地剖开给所有人看!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陆婉月最先按捺不住,尖声叫道,气得浑身发抖,那件猩红色的礼服此刻像一团燃烧的怒火。
      陆婉晴则死死地盯着妹妹,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她紧抿着嘴唇,没有出声,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陆正川的脸色,已经从惊愕变成了铁青。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像是被当众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火辣辣地疼。他一生纵横捭阖,最看重的是什么?是面子!是权威!是所有人对他无条件的服从和敬畏!而此刻,他这个一向不被重视的小女儿,竟然敢用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将他精心设计的“爱的测验”,贬低为一场丑陋的“交易”!
      他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那双原本带着得意和掌控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被冒犯的、熊熊的怒火。
      陆婉心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她看着父亲,眼神里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但她的话语,却依旧清晰而坚定:
      “父亲,我爱您。”她说出了这三个字,没有数据分析,没有诗歌修饰,只有最朴素的陈述,“就像一个女儿,爱她的父亲。这份爱,它就在我的心里。它无法用百分之多少的股份来衡量,也无法用多少克拉的钻石来镶嵌,更无法用多么动听的诗歌来比喻。”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挚:“它就在那里,不多不少,不增不减。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像血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它无法分割,也无法……交易。”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微微垂下了眼帘,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她知道自己说出了真相,也知道这真相,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是何等的“罪大恶极”。
      陆正川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扭曲的咆哮:“逆——女——!!”
      这声音如此凄厉,如此暴怒,震得水晶吊灯都仿佛在嗡嗡作响。他猛地一把抓起身边桌上一只盛着大半杯猩红液体的水晶高脚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掼向陆婉心脚前的地面!
      水晶杯炸裂开来,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殷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泼溅开来,染红了昂贵的手工波斯地毯。无数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四散飞溅,像一场突然降落的、冰冷的钻石雨。有几片甚至擦着陆婉心的裤脚飞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你……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陆正川目眦欲裂,指着陆婉心,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在剧烈颤抖,“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给你最好的吃穿,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就是用这种恶毒的语言,来羞辱你的父亲!来羞辱你的姐姐们?!”
      他的咆哮声在大厅里回荡,震得每个人耳膜发麻。宾客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场面,比任何戏剧都更加刺激,更加令人心悸。
      “父亲!婉心年纪小,不懂事!她不是那个意思!”陆婉月连忙上前,假意劝慰,实则火上浇油。
      “她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她清楚得很!”陆婉晴冷冷地接口,语气冰寒,“她这是嫉妒!嫉妒父亲把家业交给我们,她心怀不满,所以才当众让父亲难堪!”
      姐妹俩一唱一和,瞬间将陆婉心的“直言”定性为“恶毒的攻击”和“嫉妒的宣泄”。
      陆正川的怒火被彻底点燃,理智的堤坝彻底崩溃。他指着陆婉心,声音因为极怒而变得尖利扭曲:“滚!给我滚!立刻!马上!我陆正川没有你这种女儿!我陆家,没有你这种不识大体、不孝不悌的孽障!”
      “大哥!”就在这时,一个沉痛而急切的声音响起,如同闷雷般打破了这单方面的审判。一直如同磐石般沉默地站在陆正川身后的秦伯安,再也无法忍耐,他猛地跨前一步,挡在了陆婉心和暴怒的陆正川之间。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脸上充满了痛心疾首和无法理解的焦灼。
      “大哥!您冷静一下!您不能这样啊!”秦伯安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旧式江湖人的耿直和急切,“婉心她说错了吗?!她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啊!婉晴和婉月,她们那是在表达对父亲的爱吗?那是在谈生意!是在做买卖!”
      他豁出去了,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陆正川,这个他追随了半生、敬若神明的大哥:“大哥!您醒醒吧!您看看婉心!你看看她的眼睛!这孩子,她像谁?她最像年轻时候的您啊!像那个在十六铺码头,凭着一股子不肯服输的真心和狠劲,打拼天下的您啊!她或许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不懂那些虚与委蛇,但她有一颗金子都换不来的、最真诚的心啊!大哥!!”
      秦伯安的这番话,像一把沉重的钥匙,试图撬开陆正川那被权力和虚荣锈蚀的心锁。他在提醒陆正川,勿忘初心。他在告诉所有人,这个家族里,最后一点真实的东西,正在被无情地践踏。
      然而,此刻的陆正川,早已被愤怒和被挑战权威的羞辱感冲昏了头脑。他非但没有被唤醒,反而觉得秦伯安的仗义执言,是对他权威的又一次、更严重的挑衅!
      “秦、伯、安!”陆正川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这个名字,他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眼神变得无比可怕,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连你……连你也敢来教训我?!啊?!”
      他猛地挥手,差点打到秦伯安的脸上:“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没有我陆正川,你能有今天?!你不过是我陆家养的一条狗!一条狗也敢对着主人狂吠了?!”
      “狗”这个字眼,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秦伯安的心脏。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几十年风雨同舟,几十年忠心耿耿,换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当众羞辱?他看着陆正川那双被怒火烧得通红的、陌生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陆正川已经彻底失控,他指着秦伯安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刺耳得几乎要撕裂所有人的耳膜:
      “滚!你也给我滚!从现在起,你不是陆氏的元老!不是我的兄弟!你被开除了!明天不用再来陆氏了!滚出陆家!我不想再看到你!”
      当着上海滩所有头面人物的面,陆正川亲手,将自己最真诚的小女儿,和最忠心的兄弟,如同丢弃垃圾一般,无情地逐出了他的王国。
      “父亲!不要!秦叔叔他……”陆婉心终于哭喊出声,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滚落。她可以承受自己的不幸,却无法看着如同第二个父亲般的秦伯安,因为维护自己而遭受如此屈辱。
      “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陆正川粗暴地打断她,然后对着周围如同木雕泥塑般的佣人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三小姐‘请’出去!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从今往后,陆家,没有陆婉心这个人!”
      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佣犹豫了一下,但在陆正川杀人般的目光逼视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陆婉心的手臂。他们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带着一种执行命令的、不容抗拒的力道。
      “不!放开我!父亲!您不能这样!秦叔叔……”陆婉心挣扎着,哭喊着,但那点微弱的力气,在两个壮年男佣的控制下,显得如此徒劳。她被半拖半架着,向大厅门口走去。
      秦伯安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的雕像。他没有再看陆正川,也没有再看那两个落井下石的“侄女”。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被强行拖走、不断回头、泪眼婆娑的少女,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心痛,以及一种……幻灭后的死寂。
      几十年的情义,几十年的坚守,就在这一刻,伴随着那一声“狗”的辱骂,彻底烟消云散,碎成了齑粉。
      阿九不知何时靠在了最近的一根廊柱上,他手里把玩着那片之前捡起的琉璃碎片,碎片边缘锋利,在他指尖划出了一道细微的血痕,沁出鲜红的血珠。他看着这人间惨剧,脸上没有任何戏谑的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悲哀。他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看啊……真心和忠义……在这里……是论斤称两,还是按件计费?看来……是分文不值。”
      陆婉心被拖出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拖进了外面不知何时已然滂沱的雨幕之中。她的哭喊声和挣扎声,迅速被厚重的门扉隔绝,被喧嚣的雨声吞没。
      陆正川喘着粗气,整了整因为暴怒而有些歪斜的马褂,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掌控局面的笑容,却显得无比僵硬和狰狞。他对着台下目瞪口呆、心思各异的宾客们,用一种刻意平淡,却依旧带着未消颤音的语调说道:“一点家事,让诸位见笑了。扫了大家的兴,陆某惭愧。”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宣布了最后的裁决,也是对他那破碎权威的强行修补:
      “既然婉心……不识抬举,自愿放弃。那么,原本属于她的那份股份,就由婉晴和婉月……平分。”
      陆婉晴和陆婉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狂喜和贪婪,尽管她们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悲痛”和“无奈”的神情。
      “音乐!”陆正川提高声音,试图用喧嚣掩盖这满地的狼藉和冰冷,“继续奏乐!大家继续!今天,不醉不归!”
      留声机的指针,再次被放下,麻木地滑过胶木唱片的纹路。又一支慵懒的爵士乐响了起来,试图重新营造出那醉生梦死的氛围。
      人们仿佛瞬间失忆了一般,重新举起了酒杯,脸上堆起了笑容,开始互相敬酒、寒暄。仿佛刚才那场血淋淋的放逐,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助兴的闹剧。
      只有那泼洒在地毯上、如同鲜血般刺目的酒渍,以及那些散落各处、闪烁着冰冷光芒的琉璃碎片,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人性彻底沦丧的悲剧。
      而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这栋华丽的“琉璃宫”,仿佛想要洗净它的污秽,却只是徒劳地,让它在雨幕中,显得更加孤立,更加……像一座巨大的、埋葬了最后一丝温情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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