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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贫民窟的圣母 ...

  •   陆婉心最终在闸北区一条连地图上都懒得标注的、名为“老鼠巷”的弄堂深处,找到了落脚点。这里与法租界的陆公馆,隔着的不仅仅是苏州河,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阶级与命运的鸿沟。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而令人作呕的气味——潮湿霉烂的木板、露天粪坑的恶臭、廉价煤球燃烧不充分产生的硫磺味、以及从不远处的纱厂飘来的、带着棉絮和机油味道的污浊空气。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实质性的、粘稠的绝望,无孔不入,渗透进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灵魂。
      她租住的是一间位于三层阁的屋子。说是屋子,其实更像一个鸽子笼,不足十平米,低矮得让人直不起腰,屋顶是倾斜的,铺着暗红色的瓦片,缝隙间能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夏天这里将是蒸笼,冬天则是冰窖。唯一的窗户狭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窗外正对的,是另一户人家斑驳脱落、长满青苔的墙壁,距离近得几乎可以伸手碰到。
      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阁楼的正下方,是一家没有招牌的鸦片馆。入夜之后,那里便成了鬼魅的乐园。昏暗的油灯光晕从门板的缝隙里漏出来,伴随着鸦片烟枪被灼烧时发出的、细微而诡异的“滋滋”声,以及瘾君子们满足或痛苦时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呻吟和呓语。那甜腻而腐朽的鸦片烟味,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透过腐朽的地板缝隙,钻入阁楼,缠绕在陆婉心的鼻端,夜复一夜,试图将她也拖入那种麻木的、逃避现实的深渊。
      鸦片馆的隔壁,则是一个更加喧闹的所在——一个用破旧木板和油毡布搭成的、简易的赌棚。里面永远人声鼎沸,吆五喝六、骰子撞击海碗的清脆声响、赢钱时疯狂的叫嚷、输钱后绝望的咒骂和厮打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出永不落幕的、关于贪婪与毁灭的荒诞戏剧。赌徒们通红的眼睛,扭曲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地狱里受刑的恶鬼。
      陆婉心就栖息在这鸦片与赌博共同构筑的、人性沉沦之地之上。每晚,她躺在冰冷的、仅铺着一层薄薄稻草和旧棉絮的木板床上,听着楼下传来的种种声响,闻着那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感觉自己不像活着,更像是被提前扔进了一个巨大而嘈杂的坟墓。
      她在闸北的“圣心”教会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家医院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一个勉强维持的、专门收治穷苦病人的慈善场所。砖墙斑驳,设施简陋,空气中永远漂浮着比外面更浓的来苏水味道,却也掩盖不住贫穷、疾病和死亡本身散发出的、更深层的腐败气息。
      在这里,陆婉心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父亲和姐姐们口中那个“不值得关注”的、真实的世界的残酷。
      她救治的第一个重伤者,是一个看起来不超过十岁的男孩,叫小栓子。他在一家日资纱厂的梳棉车间做童工,因为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极度疲惫,小小的手掌被高速旋转的梳棉机瞬间卷了进去。当他被工友抬到医院时,整个右前臂已经成了一滩模糊的、混合着碎骨、棉絮和污血的肉酱。
      陆婉心和其他一位修女,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医院经常停电),进行了紧急截肢手术。没有足够的麻药,只能用毛巾塞住孩子的嘴,防止他咬断舌头。手术过程中,小栓子瘦小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被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呜咽,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的眼睛,因为极致的痛苦而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摇曳的、如同鬼火般的灯光。
      手术终于结束,孩子因为失血和疼痛昏死过去。陆婉心疲惫地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看着那个被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右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圣母保佑了。”年长的修女玛利亚,脸上带着一种见惯死亡的麻木的平静,一边清洗器械,一边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道,“厂里不会赔钱的,只会说他违反操作规程。他家里还有三个弟妹,他娘瘫在床上……这孩子,以后……”
      修女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陆婉心看着小栓子苍白如纸、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小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救了他的命,却毁了他和他家庭本就微乎其微的生存希望。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一个失去劳动力的残疾男孩,未来的命运,很可能比死在机器旁更加凄惨。
      这,仅仅是开始。
      没过几天,一个遍体鳞伤、几乎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邻居抬了进来。她是被喝醉酒的丈夫用烧火棍和板凳活活打成的这样。头皮被撕扯掉一块,露出血淋淋的头骨,肋骨断了好几根,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旧伤叠着新伤,紫黑色的淤痕遍布全身。
      女人叫阿彩,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身体还在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微微颤抖。即使在昏迷中,她嘴里还在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哀求着:“别打了……当家的……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陆婉心强忍着愤怒和恶心,和修女一起为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女人平日里所遭受的非人虐待。
      “她男人是码头上的混混,赌输了钱,或者喝了酒,回来就打她出气。”一个同来的邻居大妈,撇着嘴,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这次算是打得狠了点,不过死不了,躺几天就好了。唉,都是命啊,嫁了这么个男人,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不报巡捕房?为什么不离开他?”陆婉心忍不住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那大妈像看怪物一样看了陆婉心一眼,嗤笑道:“小姐,您是好人,但您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报巡捕?巡捕老爷会管我们穷人家夫妻打架?不反过来敲诈一笔就算积德了!离开他?她一个裹了小脚的女人,离开男人,怎么活?去当野鸡(妓女)吗?那还不如被打死痛快些!”
      陆婉心哑口无言。她所学过的医学知识,她曾经坚信的正义与公理,在这个赤裸裸的、以最原始暴力为法则的底层世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能给阿彩治疗身体的创伤,却无法改变她注定悲惨的命运,无法将她从那个恶魔般的丈夫身边解救出来。她甚至悲哀地意识到,也许下一次,阿彩被打得更重,甚至被打死,也只是这贫民窟里,一件微不足道、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的小事。
      还有那些鸦片瘾君子。他们定期会被家人或干脆是自己爬到医院门口,哀求着给予缓解烟瘾痛苦的药物,或者仅仅是乞求一点食物。他们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瞳孔涣散,鼻涕眼泪横流,浑身散发着恶臭。为了换取一口大烟,他们可以卖掉亲生儿女,可以逼良为娼,可以做出任何丧失人伦的恶行。
      陆婉心曾经试图劝诫一个看起来还有些清醒的瘾君子,让他戒掉这害人的东西。那人抬起浑浊的眼睛,咧开满是黄牙的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戒?小姐,你说得轻巧。没了这口烟,我浑身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比死还难受!这世道,活着本就没什么滋味,没了烟,让我怎么活?不如死了干脆!”
      彻底的麻木,彻底的沉沦。毒品不仅摧毁了他们的身体,更吞噬了他们的灵魂,将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陆婉心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阁楼下那些夜夜呻吟的鬼影,看到了这个时代无法治愈的、深入骨髓的毒瘤。
      她将自己从陆家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那点体己钱,几乎全都用在了为这些穷人购买急需的、医院里短缺的药品上——效果更好的消炎粉,价格昂贵的破伤风血清,甚至只是几块能给垂死病人补充体力的巧克力。她节衣缩食,每天只吃最粗糙的食物,穿着依旧是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然而,她的努力,如同试图用一杯水去浇灭燎原大火。
      她治好了小栓子的伤口,他却因为残疾被家人视为累赘,最后听说被人贩子拐走,不知所踪,很可能成了黄浦江底的一具无名尸。
      她暂时缓解了阿彩的伤痛,但不到半个月,阿彩又带着一身新的伤痕被抬了进来,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给那些瘾君子一些食物和安慰,转头就发现他们为了换钱买烟,偷走了医院库房里仅存的几卷绷带。
      她救不了任何人。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幻灭感,如同这闸北区潮湿阴冷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她开始失眠,即使在疲惫至极的深夜,楼下鸦片馆和赌场的喧嚣暂时停歇,她也会睁大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耳边回响着病人痛苦的呻吟,眼前浮现着那一张张被苦难扭曲的面孔。
      这个世界,远比她那个冷酷的父亲、势利的姐姐们所处的世界,更加黑暗,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窒息。在那里,悲剧披着华丽的外衣,用金钱和权力作为武器;在这里,悲剧是赤裸裸的,用最原始的暴力、最深刻的贫困和最彻底的绝望,将人碾碎成泥。
      她想起了阿九塞给她的那个滚烫的烤红薯,想起了他那句“外面虽然冷,但至少空气是真的”。现在,她呼吸到了这“真实”的空气,它确实没有琉璃宫里的虚伪,但它充满了血腥、污秽和死亡的味道,几乎让她窒息。
      她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没有眼泪,眼泪在这种深沉的、结构性的苦难面前,显得太过廉价。她只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独,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之中,并且,她看不到任何爬出去的希望。
      窗外,是闸北区永不改变的黑夜,偶尔传来野狗的吠叫,和更远处纱厂机器如同巨兽喘息般的、沉闷的轰鸣。这轰鸣声,曾经是陆家财富的源泉,如今,却成了碾碎无数个“小栓子”和“阿彩”的、冷酷无情的背景音。
      她的理想主义,她那颗未经污染的“婉心”,正在被这血淋淋的现实,一寸寸,凌迟处死。而她,甚至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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