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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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未读过这本书，却知道褚观这部私修史在后世的分量。那是他立誓纠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的毕生心血，为此耗费数十年心血，五易其稿，九正其讹。
若真如此，那我此刻便正站在一段传奇的起点之上。历史于我，不再仅是发掘报告里的冰冷描述，而是在我眼前正滚烫鲜活的经历。纵使我再不学无术，也断不能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机会很快来了。
这一日，我奉命擦拭二楼书架顶层的浮尘，脚下木梯有些滑，我一时没踩稳下意识扶住书架，却碰落了一册无签无题的旧籍。
书册散落在地，里面是一页页墨笔手书的笔记，间或夹着些拓印模糊的碑文残片。我拾起一页，原是在考证一位参与修撰《永乐大典》的绍兴籍学者生平，其中引用了大量稀见的地方碑刻，纸上笔迹拙朴刚硬。
我虽不识他笔迹，但结合这凌乱的稿纸与仆人所说，心下也能猜到七七八八。看来，他已着手《琅嬛书》最基础的史料长编工作。
不过，这位未来的史笔，此刻似乎遇到了瓶颈。这或许是所有巨著诞生前，必须经历的阵痛吧。
我心跳加速着将书册放回原处，从怀中取出一同随我穿越过来用以记录考古笔记的一小截炭笔。我在其中一页关于某块墓志记载模糊处，轻轻画了一个问号，又在旁边小字写下另一个可与之互证的碑刻名称。
这番投石问路，不知会不会打破我俩此前的默契。
翌日，我来到二楼时发现那本书册被人动过。我翻开一看，昨日留下的炭笔痕迹旁，多了一行清隽的朱笔小字：
[ 此说何据? ]
我有些惊喜，他竟真回应了我的试探，不过我没再回应他。
又过了两日，我在整理一堆被视为废纸的旧拓片时，碰巧发现了半张能印证我所说碑刻的残拓，于是将其混入需呈送给他过目的待整理文书之中。
第二日，我便被调离了普通的扫洒工作，专职负责协助整理梅花书屋内所有金石拓片与地方志类书籍。
调令下来时，管事嬷嬷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终是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福是祸，公子爷的事，往后你更需万分仔细。”
我垂首应下。
专职整理拓片与方志意味着我能接触到更多梅花书屋的核心资料，但也意味着，我与褚观的交集变得不可避免。
我知我推开了一扇门，门后的世界吉凶未卜。
往后的日子，他依旧很少亲自上楼，多数时候由他身边的贴身小厮双喜来回传递书册和纸条。他每有疑问，我需从浩如烟海的拓片和方志中找出相关的线索，或直接写下我的推断。
我们的交流，沉默地在一张张纸条和一本本书籍间进行。
他问：《成化杭州府志》载，仁和县有‘瑞石泉’，其味甘洌，今遍寻不获，何故？
我查阅了大量地理杂记与水系图后，于纸条背面回复：疑为明中期地动后水源改道，泉眼湮塞。《钱塘逸闻》有载“瑞石泉涸”事，或可参证。
他再问：此页《山阴李氏宗谱》序言，笔法疑似伪作，然无法确定。
我比对了他提供的其他几种此朝同期族谱的笔迹风格、避讳习惯及纸张质地，回复：序言用笔绵软，缺少明初筋骨，且“玄”字未避讳，纸质偏新，疑为清初补录或仿作。
他不再只问具体问题，有时会写来一些更宏大的困惑。
[ 修史如铸镜，欲照全貌，却常困于尘垢。如何拂拭，方得清明？]
我望着那张纸条，沉思良久后，我写下：孤证不立，以金石证纸本，以方志补正史，以野史窥人心。多重证据，交叉验证，或可近真。
纸条送去后，久久没有回音。
直到几日后，他难得亲自上了二楼，还带了一位友人。彼时，我正整理一批关于明代漕运的碑拓目录。
“我这书屋近日倒养了只灵雀，不仅学人言，竟似还识得经文。你道奇不奇？”
他含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看着好似在与友人闲谈，字字却像要砸在我这边。
闻言，我背脊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只作未闻，继续手中的活计。心绪却起了波动。
我知他必早已留意，却不想是用这般风雅的方式点了出来。
那友人笑应道：“哦？若真有此灵物，宗子兄当引以为知己才是。”
“这等风月宝鉴般的妙人妙语，你且当奇珍赏玩便是。”我听见他轻呷了一口茶，杯盏落案发出清脆一响，声音慵懒带笑，“这灵雀不仅识文断字，还将我这书楼旧帙重新归整，另立了一套耳目一新的纲目。”
他话里的探究如涟漪般在梅花书屋内荡开。
“近三个月，经你之手的书目提要与考证书目，我皆已阅过。”
这时，他的目光终于越过那位友人，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我无法再装作未闻，只能停下整理，垂首静立。
“条理分明，考证精当，甚至自成体系。”他徐徐说道。
“奴婢惶恐。”我低下头。
“惶恐？”他轻笑一声，缓步走向窗边的梅瓶，伸手拂了拂一枝初绽的绿萼。“那日你投书问路，借《金石录序》中的典故作问，言辞恳切，见解却藏锋。那时，我可未见你有半分惶恐。”
“奴婢只是想为公子分忧。”
“分忧？”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眼里带着鉴赏珍玩般的审视，“是为我分忧，还是想借此，在这梅花书屋中，为自己谋一个不同的去处？”
他明明语调是温柔的，可那道目光却让我觉得不容回避。
我不语。他说中了，这是我的自保之道，也是一种不甘沉寂的野心。我不甘我苦读多年，最后在一个洒扫婢女的身份上画上句号。
他端详我片刻，忽然说道：“你似乎，对金石碑刻尤为精通。”
我垂首回道：“奴婢家道中落前，家父喜好此道，耳濡目染，略知皮毛。”
“皮毛？你这‘皮毛’，比许多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学究，更为犀利，也更为实用。”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我依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眸里正映出我的脸。
他的目光却像是凝住的墨。那双总是含着疏懒笑意的眼睛，掠过一丝未曾掩饰的讶异。
一旁的友人顺着他的目光看来，亦是一怔，随即脱口低呼：“嚯！这眉……”
我瞬间明了他们讶异的源头。此世女子多尚细长纤柔的柳叶眉，而我生就的却是一双远山眉，加上五官随母亲深邃立体，因此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个性与英气。
那好友回过神来，抚掌笑道：“宗子，我今日方知，你这书屋里的‘灵雀’，不仅腹有诗书，竟还生了一副如此……特别的骨相！妙，妙哉！”
褚观没有理会友人的调侃，他的目光自我眉间缓缓移开，重新对上我的眼睛，那其中的探究与玩味比方才更浓了数分。
“确是妙得很。”他似是对友人言，目光却未从我脸上移开，“终日埋首故纸堆，倒险些错过了眼前的‘活典’。”
“内室书案之侧，方是你该处之位。三日后的雅集，我要你随侍在侧，届时，自有书画待你品评。”
我微微一怔。
“不必讶异。我需要一双能辨真伪的眼睛。而你，恰好有这双眼睛。”他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和友人下楼。
我站在原地，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他许我近身侍奉允我接近他的圈层，同时也将我放在了更显眼，也更容易摔落的位置。
三日转瞬即逝。
雅集设在褚府花园的临水敞轩。是日，衣香鬓影，名士云集。
褚观作为主人，一身天青色暗纹直裰，从容周旋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风采照人。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我曾在史料中读到的，精通一切雅致享乐的世家公子。
我则被安排在敞轩一侧的偏厅，这里临时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金石书画陈列室，我需照看这些展品，并在褚观需要时，为他提供一些必要的提示。
来宾们品评着琳琅满目的古玩字画，气氛融洽热烈。席间有几位衣着华贵、谈吐不凡的客人，似乎是褚家的族人，或是与褚家有旧且地位颇高的长辈。
我正独自立在一幅《秋山萧寺图》前，暗自琢磨着画中斧劈皴的力道，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从身侧响起：
“可惜，可惜。”
我循声转头，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公子，手持一柄未开的折扇，正对着画幅摇头。他生得清秀，见我看来，便用扇骨虚虚一点画中山巅：
“姑娘你看，这山势峥嵘，笔力也够雄健，只是这庙宇飞檐翘得这般高，倒像是要邀仙人下来斗棋，少了点方外之人的清净心。依在下看，此画当改个名儿，叫《仙界棋局开枰图》更妙。”
他这比喻实在新奇又诙谐，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方才独自品画的拘谨也瞬间消散，回他：
“公子高见。经您这么一说，这庄严宝刹，倒真透出几分等棋友的急切了。”
“是吧？”他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折扇在掌心轻巧地一转，向我介绍道：
“在下绍兴府陈丹隐，冒昧请教姑娘，可是精于此道？我看你在此画前驻足良久，神思专注，不忍这等‘棋局’无人共赏，才唐突出言。”
我正要答话，一道声音自身后不远不近地传来：
“知微。”
我心头一跳，转过身，只见褚观正与几位长者坐在不远处茶席旁，他的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兔毫盏上，如随口一提：
“过来。品品这杯‘石乳’，与你昨日烹的，有何不同。”
他这话如一根无形的线，瞬间将我从轻松的氛围里牵了出去，而陈丹隐脸上那明朗的笑意亦是一顿。
我忙对陈丹隐敛衽一礼：“陈公子，失陪。”
他风度极佳地含笑还礼。
我走向茶席，感受着背后那道来自陈丹隐的目光，以及身前那笼罩于我身的静默。
席间须发半白的老者放下茶盏，声调低沉了几分：“宗子，你立志修明史，此志可嘉。然而国史浩瀚，非私家所能轻易承载。尤是当代史事，牵涉尤巨，一字不慎，便可能为家族招致莫测之祸。你广搜史料虽是好事，但有些记载，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褚观神色一肃，恭敬回道：“叔祖深谋远虑，所言皆是金玉良言，更是保全家族之要义。小侄日夜思之，未尝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低着头默默听着这番关切与敲打。可我，是在场唯一知晓他最终会成功的人。
他们口中那“可能”的灾祸，在不久后的天倾之祸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珍惜的家财，注定会散如云烟。而他们认定“难成”的史书，恰恰是身后唯一能抵抗时间、获得不朽的孤舟。
可我唯有缄默，做一个最静默的旁观者。于这府邸一隅求得安身，看着他完成那部注定流传后世的巨著，便是我全部的心愿。
这时，那位被称为“叔祖”的老者，忽然看向我身旁案几上一方古砚。“这方紫云砚，品相倒是不错，说是前朝内府旧物？”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聚集过来。
褚观看向我：“知微，你近日整理金石录，对此类器物应有所得，不妨向叔祖解说一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