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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我即刻会意。他要借我之口,向质疑者证明,他麾下网罗的,是能辨真伪、通晓文墨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向老者微微一福,然后细细端详起那方古砚。

      我虽学考古,对石砚的了解却是外行,不过我庆幸有位痴迷此道的室友。多亏了往日听她在宿舍滔滔不绝地讲解形制、石质与包浆,诸般要点此刻在我脑中明晰起来。

      “回老先生,此砚石质确为端溪上品,色如猪肝,扣之有金声。其雕工流畅,云纹布局有前朝余韵。不过……”

      我停了下来,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包括褚观那看似随意实则专注于我的视线。

      “不过,”我继续道,“其砚堂打磨工艺过于光滑平整,少了前朝工匠特有的磨砂质感。且底部镌刻的款识,笔力虽刻意模仿,却失之拘谨,缺少内府造办处特有的那份雍容气度。依奴婢浅见,此砚应是本朝高手仿前朝内府样式所制,虽亦是精品,但非前朝旧物。”

      厅内静了下来。

      那叔祖眯着眼,再次仔细看了看那方砚台,半晌道:“倒有几分眼力。”

      话虽如此,但他语气中的质疑已消散大半。

      褚观适时开口:“叔祖好眼光,此砚确是小侄近日所得,觉得形制可喜,便拿来共赏。真伪与否,倒在于其次,能引动一番考据辨析,便不失其值了。”

      话音落下时,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与我撞个正着。那一瞬的停顿里,我捕捉到他眼中的欣赏之意,而我,亦以一抹了然作为回应。

      然而,席间一位面色红润的长辈似乎不愿就此罢休。他目光一转,落在一幅悬挂的书法立轴上。

      “宗子,你这幅祝枝山的草书,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当是真迹无疑了吧?为购此宝,想必所费不赀?”

      那幅草书我方才已仔细看过,笔法狂放,乍看极具迷惑性。褚观也看向那幅字,眉头蹙了一下,似乎也吃不准,于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我。

      我心下无语。这俨然,是一道送命题。

      若我点头称是,便坐实了褚观“耗费巨资”的败家行径;若摇头说否,岂非当场打了那长者的脸,更显得褚观眼光堪忧?

      我走到立轴前,凝神细看着每个细节。在其中一个笔画的转折处,我发现墨色有不自然的轻微渗化。

      我心下了然。那是后世仿者在试图模仿祝枝山特有的“飞白”效果时,因功力不足和控制力下降而留下的痕迹。且所用的纸张,虽然做旧手段高明,但纤维的老化程度与明中期实物存在细微差别。

      我转过身面向众人,平静开口:“此作笔意纵横,深得枝山风骨形似,几可乱真。”

      那长者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我话锋一转:“然而,笔墨神韵,终欠一丝浑然天成之气。细观此处转折,刻意之痕稍显。且此纸…应为近年所仿旧绢,纹理与明中古绢有别。奴婢斗胆推断,此乃一幅极为高明的仿作。”

      那长者脸上的笑容一僵。

      此时,褚观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带着几分遗憾,几分释然:“原来是仿作。可惜,可惜!不过,能得见如此高妙的仿笔,亦是一桩乐事。堂叔,看来你我皆被此作所惑啊。”

      我暗自感叹,他这一手“共沉沦”玩得漂亮,既安抚了堂叔,又保全了名声,好一个端水大师。只是这水端得稳稳当当,最后全泼在我一个人身上。

      褚观的叔祖闻言,重新看向他,眼中严厉之色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感慨。他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

      “宗子,今日非是族中长辈苛责于你。想你幼时,你祖父便常带你于左右,任你博览群书,不拘一格。他曾言,‘读经不必尽信注疏,需自有识见’。如今你广搜史料,欲成一家之言,颇有你祖父当年之风。”

      他目光扫过满室书香,终是流露出些许无奈与关切。

      “只是,著书立说乃千秋之业,非一朝一夕之功。吾等是见你倾注心血,耗费颇巨,恐你年少气盛急于求成,反伤根基。这家业传承先人遗志分量不轻,望你善自斟酌,量力而行。”

      褚观郑重回道:“叔祖教诲,侄儿谨记于心。先人遗泽,宗子从不敢忘。广搜博采,正为夯实根基,绝非徒耗钱粮。其中分寸,侄儿自有衡量,断不敢有负祖父期望,有负家门。”

      不知不觉,一场风波,终是消弭于无形。雅集结束后,宾客渐散。褚观留在敞轩,独自饮茶。

      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默默退下。

      “知微。”他唤住我。

      我停步转身。

      他并未看我,而是望着轩外一池春水,开口道:“今日,你做得很好。”

      “奴婢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他终是转过头来,眼尾微扬,似笑非笑,“好一个‘分内之事’。你这一番作为,倒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风范,替我省去了半日口舌。”

      我垂眸不语。

      他放下茶杯,说道:“我越来越好奇了。你这一身辨伪识真的本事,究竟从何而来?你背后,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如一枚熟果子掉入我心湖,漾开层层水波。

      我并不在意他话里的探究与审视,至少,我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随时可能被抛弃的飘萍。属于我的故事,其卷首篇已于今晚写就,不是吗?

      之后的日子,雅集的风波并未在褚观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不过他近期伏案疾书的时间,似乎被外出赴会占据更多。

      时近黄昏,褚家“砎园”早已灯火通明。

      园内水蒙绕回环,似那蓬莱阆苑。而砎园内的霞爽轩为一座三面开敞水阁,临着一方小小的荷池,此刻已临时用作戏台,左右两侧各有乐师调试着管弦。

      我怀里抱着依褚观吩咐誊写好的新曲词本,立在阁外廊下。晚风带着池塘水汽和隐约的檀香吹来,阁内时不时传来褚观与几位友人的谈笑声。

      “……此《惊鸿记》旧本,词藻虽丽,排场却嫌板滞。我意另辟蹊径,于‘梅妃舞’一段,不用旧时曲牌,试以 [山桃红] 接 [棉搭絮],再转 [江儿水],诸位以为如何?”褚观清朗的声音响起。

      “宗子兄此议大妙!”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接口,听双喜说此人是这儿颇有名气的清客,“只是这转折处,笛色与琵琶需衔接得天衣无缝方好。”

      “正是此理。已命乐工演练了三日,稍后便见分晓。彭云遏今日肯来串演,以他那副好嗓子,配上这新腔,或可别开生面。”褚观道。

      正说着,双喜小跑过来,对我低声道:“知微姐姐,公子让你把词本送进去,尤其标注了新腔的那几页,要给祁公子、李公子过目。”

      我依言入阁内,只见褚观今日一身松花色暗纹直身,斜倚在一张湘竹榻上,手中还把玩着一柄玉如意。他身侧围坐着三四位文士,见我入内皆望了过来。

      褚观见到我,微一颔首,示意我将词本递给其中两位。

      我垂首奉上,眼角余光瞥见那词本上,不仅有用朱笔细细标注的工尺谱,还有褚观的批注:“此处眼神需渺,似望云霓”,
      “此句念白当带三分醉意,七分狂傲”。

      祁公子接过细看,击节叹道:“宗子,你这不止是改词易腔,竟是连优伶的身段表情都要一并教了!真真是‘戏魔’无疑!”

      褚观闻言,唇角微扬,回道:“人生百年,乐事几何?须得将这般妙人妙事、好景好物,一一收罗记录下来,方不负此韶华。”

      他这话说得洒脱,在我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意思。旁人爱戏或许是沉溺片刻欢愉,此刻的褚观却愿意为他所沉醉的世俗乐趣有心记录。我想,这份心思,或许正是他日后那部同样有名的《褚氏梦忆》萌芽发端。

      不一会儿,锣鼓轻敲,丝竹声起。名伶彭云遏登场,他的嗓音果然如传闻那般清越嘹亮,将褚观新谱的腔调演绎得淋漓尽致,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回婉转。

      此刻的褚观不再与友人交谈,全神贯注于台上,手指在榻几上轻轻叩着节拍,听到妙处,眼眸亮得惊人,会微微颔首;若有一字半句他觉得未尽其意,便会蹙眉,示意身旁的双喜记下。

      一曲终了,满阁皆赞。

      彭云遏卸了妆前来听意见,褚观先是盛赞其嗓音,随即指出几处身段节奏可微调之处,彭云遏听后自是心服口服。

      众人散去时,已是月上中天。褚观兴致仍高,命人在水阁中另设小几,只留一二知交,品茗闲谈。

      “今日这新腔,总算有了七八分意思。”他呷了一口刚沏好的茶,语气带着满足后的慵懒,“只是这茶,终究差了点火候。”

      李公子笑问:“莫非又是你那‘兰雪茶’的方子有了新进境?”

      褚观放下茶盏,眼中闪过热切:“正是。旧法以日铸茶坯佐以茉莉,总觉得香气过于甜腻,夺了茶之本味。近日我试着掺入少许炒青松萝,取其清冽,或可中和”

      见他又沉浸到对品茶的追求中去了,我安静及时地在一旁添水,看着他与友人探讨着水之老嫩、火之文武。那般专注,与他推敲戏曲时一般无二。

      这便是三十一岁的褚观,将“茶淫橘虐”践行到极致的贵公子。

      过了两日,褚观再次命人在石匮楼旁那间临水的小轩中设了茶席,受邀的依然是那位祁公子和李公子。

      小轩竹帘半卷,窗外荷池残叶犹存,别有一番清寂之美。

      轩内,褚观正亲自摆弄着一套素雅的宜兴紫砂茶具,红泥小炉上,银壶里的惠山泉水已发出松涛之声。

      “今日不试新茶,只品旧藏。”褚观一边温壶烫盏,一边对两位友人说道,“前日翻检旧物,寻出半罐去岁按古法自焙的‘松萝’,今日启封,请二位一同鉴评。”

      他从一个密封的锡罐中,用竹匙小心取出些许茶叶。那茶叶条索紧结,色泽墨绿带霜,投入温热过的壶中,顿时有一股炒豆香与极淡的果木香逸出。

      李公子深吸一口气,赞道:“未饮其汤,先闻其香。宗子兄这自焙茶,火功掌握得妙,香沉而不浮。”

      褚观微微一笑,悬壶高冲,水流激荡茶叶,香气愈发浓郁。他迅速出汤,汤色黄绿清澈,分入三只白瓷小盅内。

      三人各自取盅,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才小口啜饮。那祁公子闭目回味片刻,方道:“入口微苦,旋即化甘,喉韵悠长,确有松萝本色,但又比市售的多了几分浑厚之气。”

      褚观颔首:“祁兄品得准。市售之茶求其速成,火功往往不足。我仿唐宋古法,慢火细焙,虽费时费力,却能逼出茶内更深层的韵味。”

      我依然静立一旁,负责照料炉火与添水,听他们品评着茶汤的每一重变化,从香气、滋味到喉韵。

      几轮茶品过,褚观放下茶盅,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我身上,带着闲适的好奇,旧话重提:

      “知微。”

      我正往炉中添加银炭,闻声停下动作,垂首应道:“奴婢在。”

      “你平日在我这书房、茶室走动,耳濡目染,各类名茶见识了不少。”他随口问道,“这世间之茶,林林总总,你…可有什么偏好的?”

      我略一思索,答道:“回公子,奴婢愚钝,于茶道精深之处并无研究。只是私以为,茶之真味,或许不在名贵纷繁,而在适口慰心。有时山野间一碗粗犷解渴的大碗茶,其酣畅淋漓处,未必就输于盏中需细品慢酌的清幽。”

      我这番中庸之论,自是无可指摘。只是话一出口,我心中泛起惆怅。

      我那向往奶茶的灵魂发出一声哀叹,奈何与我们之间,已隔着一道几百年的壁垒。

      褚观闻言眉梢微挑,没再说什么,一旁的李公子已笑着接口:“宗子,你府上这位婢女,倒真是有趣得紧。”

      一旁的祁公子忽然开口:“模样生得倒是有几分英气,这言谈见识平和通透,竟不似寻常闺阁。你从何处觅得这般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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