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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毒饵与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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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金约的地方,不是高级餐厅或会所,而是城里一处颇为雅致的私人茶舍,隐秘在竹林深处,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这似乎是在暗示,接下来的谈话,需要绝对的私密。
陆北辰开车送楚云舒到巷口,还想陪她进去,被楚云舒坚定地拒绝了。“沈老板是长辈,又是赔礼,你去了反而拘束。我自己可以。”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陆北辰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最终点了点头,嘱咐她有事随时打电话。
楚云舒独自走进竹林掩映的小径。茶舍门口,一个穿着旗袍、气质温婉的女侍者已等候多时,无声地引她入内。包厢里,沈万金已经坐在一张巨大的根雕茶海前,正在慢条斯理地烫洗茶具。他今天换了身素色的中式褂子,盘着核桃,倒真像个修身养性的闲散富家翁。
“楚小姐来了,快请坐!”沈万金热情招呼,脸上是毫无破绽的和煦笑容,仿佛那晚泼酒的事从未发生,“尝尝我新得的普洱,有些年头了。”
“沈老板太客气了。”楚云舒在他对面落座,姿态放松,脸上带着晚辈见长辈应有的礼貌微笑。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与这里的环境和她面对的人相比,显得过于朴素,却也别有一种清新的坦诚。
茶香氤氲。沈万金手法娴熟地斟茶,闲聊般地问起她在陆氏的工作,夸赞她年轻有为,又说陈副总眼光独到。楚云舒一一应对,言辞谦逊,偶尔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陈副总提携的感激和对工作的热情。
几盏茶过后,沈万金话锋一转,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听北辰那孩子说,楚小姐老家是H省林安市?真是巧了,我早年也在那边做过不少项目,认识不少老朋友。”
来了。楚云舒心弦微绷,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是吗?那真是缘分。沈老板对林安很熟?”
“熟,熟得很。”沈万金眯着眼,似乎在回忆,“尤其是下辖的桃溪镇,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啊。当年我们在那边有个不小的开发计划,可惜……后来出了一些变故,没能完全推进下去。”
桃溪镇!他主动提到了!楚云舒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眼中瞬间掠过的寒芒。她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带着一丝惋惜:“是吗?我小时候也在那边住过,后来搬走了,不太清楚。好像听说……是有些纠纷?”
“是啊,纠纷。”沈万金叹了口气,摇头晃脑,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老百姓嘛,有时候眼光短浅,不理解发展的好处。再加上当时下面办事的人……比如那个后来出事被抓的项目经理王德发,能力是有,就是手段太急躁,不懂方式方法,激化了矛盾,还闹出了伤人事故,唉……”
他把责任轻飘飘地推给了早已倒台、无法辩驳的王德发,把自己和背后的势力摘得干干净净,甚至隐隐暗示王德发是“下面办事不力”,他们是“被蒙蔽”或“管理疏忽”。
楚云舒静静地听着,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子。父亲被他描述成“不理解发展的老百姓”,冤狱被说成“伤人事故”,真正的黑手隐在幕后,装出一副无辜遗憾的嘴脸。
“王经理啊……”楚云舒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沈万金,“我倒是最近在公司听说过他,好像因为经济问题被查了。没想到他过去还有这样的事。”
她主动将话题引到王德发现在的境遇上,想看沈万金的反应。
沈万金脸上的肥肉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笑容依旧,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警惕:“哦?是吗?他这个人,就是心思太活络,不走正路。好在陆氏集团现在管理规范,发现得早,处理得也及时。陆董和陈总,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
他再次把陆振华和陈副总抬出来,既是表明立场,也是在隐隐警告——王德发的事已经尘埃落定,背后有陆氏高层定调,不要再深究。
楚云舒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赞同地点点头:“是啊,公司纪律严明是好事。”她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问,“对了,沈老板刚才说认识我家乡的长辈?不知是哪一位?我离家早,很多长辈都不太走动了。”
沈万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声音也压低了些:“说起来,这位长辈,楚小姐可能还真有印象。他姓郑,以前在林安,甚至在省里,都是很有分量的人物。后来调走了,现在在邻省,地位更高了。”
郑!果然是他!那个照片上的郑副省长,现在恐怕已经是郑书记、郑主任了!
楚云舒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她脸上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努力回忆的表情:“郑……好像有点印象,但不太深了。是很了不起的长辈吧?”
“那是自然。”沈万金观察着她的表情,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语气更加“推心置腹”,“郑老哥是个念旧情的人。他听说你现在在陆氏发展得很好,还是北辰的朋友,很是替你高兴。还特意让我带句话,说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听到什么不着调的风言风语,不用往心里去。老家的事,都过去了,往前看才是正经。他和你父母……也算旧识,希望你能安稳稳的。”
旧识?希望她安稳稳?
楚云舒几乎要冷笑出声。这哪里是关心,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封口!借“长辈”之口,告诉她:我们知道你的底细,知道你父母是谁。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你最好闭嘴,乖乖当你的陆氏实习生,别想着翻旧账,否则,“不安稳”的就是你!
毒饵裹着蜜糖,递到了她面前。
沈万金说完,紧紧盯着楚云舒,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精明的、评估的光,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又像在审视一个潜在的威胁。
包厢里茶香袅袅,却弥漫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楚云舒沉默了几秒钟。她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表现得太过顺从,会让对方觉得她软弱可欺,或许会得寸进尺;表现得过于刚硬或敏感,则会立刻引起对方更深的怀疑和戒备。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混合着感激、些许怅惘和无比清晰的冷静。
“谢谢沈老板,也请替我谢谢那位郑……郑伯伯的关心。”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您说得对,都过去了。我父母都是普通人,教我最多的,就是脚踏实地,好好做人,认真做事。我现在只想在陆氏好好学习,做好本职工作,不辜负陈总和公司的信任,也不让……关心我的人失望。”
她的话,滴水不漏。接受了“关心”,表达了“感恩”,强调了“现在”和“本职工作”,将话题牢牢锁在“个人发展”上,对往事“过去”的定性不置可否,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我只管眼前路”的务实态度。既没有表现出对往事的纠缠,也没有显露出对警告的屈从。
沈万金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五秒钟,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再挖出点什么,但最终,他哈哈一笑,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和蔼长者的模样。
“好!好一个脚踏实地!楚小姐果然是明白人!”他重新端起茶杯,“来,喝茶喝茶。这茶啊,就像人生,有些苦涩,回味才有甘甜。过去的事,就让它沉在杯底吧。”
楚云舒也端起茶杯,微微一笑,将杯中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
苦涩?何止苦涩。
这杯茶里,浸泡着她父亲十年的冤屈,母亲早生的华发,还有她整个被碾碎的童年。
沈万金,郑“伯伯”……
你们以为,抛出一块带着警告的“蜜糖”,就能让我这只侥幸爬出深渊的蚂蚁,忘记仇恨,摇尾乞怜?
错了。
楚云舒放下空杯,眼底深处,冰封的火焰无声燃烧。
这杯茶,我喝了。
但你们欠下的血债,
我会让你们,
连本带利,
用最滚烫的鲜血来偿还。
猎手吞下毒饵,
只是为了,
让下毒者放松警惕,
然后,
在最近的距离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