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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遗憾的终结 ...

  •   清晨的日照金山已镌刻在记忆里,但那场金色的序幕并非终点。
      从观景台下来,汇入前往索道站的人流时,我和陈远之间那份因破晓誓言而生的静谧默契,转而化为一种更为坚实、平静的同行。
      玉龙雪山景区大门在晨光中敞开着,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澄澈透亮,将远山近树的每一处细节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清冽得像被冰泉滤过,呼吸间带着雪山独有的、凛冽的甜意。
      我们没有直奔大索道,而是先拐向了蓝月谷。这似乎是陈远无声的安排。沿着木质栈道下行,一泓泓宝石般的湖泊便接连撞入眼帘。白水河的水从雪山冰川融化而来,流经铺满白色石灰岩碎片的河床,在阳光下折射出难以置信的、层次丰富的蓝与绿。近处的湖水是清澈见底的孔雀蓝,能看见水底乳白色的钙华滩;稍远些,变成了更为浓郁的蒂芙尼蓝;再往深处,融入了一片静谧的松石绿。阳光在水面跳跃,碎金万点,与四周环绕的杉林雪峰倒影交织,美得不真实,仿佛闯入了一个被施了魔法的静谧仙境。
      我们走得很慢,混在惊叹拍照的游客之中,却共享着一份独特的安静。他偶尔会指给我看某个特别的水色,或是远处雪山倒影最完整的一角,言语简洁。更多时候,只是并肩走着,听栈道下潺潺的水声,看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粼粼波光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蓝月谷的蓝,与他纹身上正在褪去的蓝,与“风止处”招牌的旧蓝,都不同。它更鲜亮,更生机勃勃,带着雪山融水的纯净和阳光赋予的温度,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洗礼,冲刷着来时路上所有的尘埃与阴影。
      在蓝月谷乳白色钙华滩与宝石般水色交界的浅水处,我们在这里驻足。
      阳光透过清澈的水波,在布满各种形状石头的河底投下晃动的光斑。我的脚尖无意间碰到一块不大的石头,弯腰拾起。它不是玉,没有温润的光泽,
      只是质地普通、表面被水流磨得略显光滑的石头。但它的颜色却很特别,是一种极淡的、褪了色般的粉,像是把天边最温柔的那一抹霞光,或是将开未开的山茶最内一层的瓣色,偷偷揉进了石头里。
      我把它在掌心掂了掂,冰凉的触感。然后笑着,将它放进了随身的小背包侧袋。
      “留个纪念。”我说,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陈远看了一眼我放石头的动作,又抬眼看了看远处被阳光照得耀眼的雪山,嘴角有极淡的笑意,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陪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这片冰冷而璀璨的河床上走着。
      从蓝月谷重新坐上景区巴士,朝着大索道站行驶时,海拔已在悄然攀升。车窗外的植被从茂密的杉林逐渐变为低矮的杜鹃灌丛,最后是大片裸露的、覆盖着苔藓的灰白色岩石。天空蓝得愈发纯粹、凛冽,仿佛一块巨大的、冷硬的蓝宝石倒扣在头顶。索道站的喧嚣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兴奋感,人们穿着租来的或自备的厚重羽绒服,面孔被高原阳光晒得发红,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排队,进入轿厢。当缆车猛地拔地而起,掠过最后一片针叶林,骤然闯入一片嶙峋岩石与零散积雪构成的荒芜世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我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的扶手。
      陈远站在我身侧,目光投向窗外急速掠过的、近乎垂直的岩壁和深不见底的冰川槽谷,侧脸线条在轿厢明灭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抓得发白的手指,只是将身体稍稍侧转,以一种不着痕迹的姿态,为我挡住了部分直面深渊的视角。轿厢外风声呼啸,气温明显下降,玻璃上凝结起薄薄的霜花。在这缓慢而坚定的垂直攀升中,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只有脚下越来越远的绿色人间,和头顶越来越近的、沉默的白色山峰。
      走出索道站,海拔已是4506米。骤然袭来的冷空气和稀薄的氧气,像一记无声的闷拳,砸在胸口。阳光依旧灿烂得刺眼,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白光,必须戴上墨镜才能睁眼。木栈道蜿蜒向上,伸向更高处那个遥不可见的4680米标志点。栈道上游人如织,移动缓慢,像一条彩色的、呼吸粗重的河流,在巨大的、白得耀眼的背景下艰难溯流。
      最初的几十米,我还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跟上陈远的步伐——他显然比我适应得多,步态虽缓,却平稳。但很快,高原反应不容分说地攫住了我。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像有小锤在敲打;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耳膜;呼吸无论怎样加深加快,都总觉得吸不进足够的氧气,肺叶像老旧的风箱,发出吃力的嘶声。脚步越来越沉,仿佛不是踩在木板上,而是陷入吸力强大的雪泥里。
      陈远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放慢脚步,几乎与我平行,侧过头摘下墨镜看着我,目光带着询问。
      “还好吗?”他的声音在稀薄的空气里有些失真。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出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吸气,固执地盯着前方不远处某个游客背包上的图案,一步一步,继续向上挪动。我不要他的搀扶,不要他替我分担背包——那里面只有最轻便的补给。
      这是我十六岁未竟的路,是我与自己的约定,必须由我自己的双脚,丈量完这最后的一百七十四米。
      他明白了我的坚持,不再多言,只是将步伐调整到与我完全同步,保持着一个触手可及、却又不构成实际支撑的距离。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声的、稳定的屏障,隔开了部分因身体不适而生的慌乱。我们混在移动缓慢的人流中,听着周围各种语言的喘息、鼓励、抱怨,还有小孩子兴奋的尖叫。
      中途,经过一处稍微开阔的转角平台,一群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们穿着鲜艳的冲锋衣,脸上洋溢着毫无畏惧的、灿烂的笑容,竟然从背包里掏出了几只精致的香槟杯——透明的玻璃,细长的杯脚,与这粗犷的雪域环境格格不入。然后,他们变戏法般拿出几罐“勇闯天涯”啤酒,“噗嗤”几声拉开,淡金色的酒液带着欢快的气泡,被倒入那些闪亮的杯中。
      “来!敬雪山!敬青春!”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举起杯子,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高声喊道。
      其他人纷纷举杯应和,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越。他们仰头,将冰凉的啤酒一饮而尽,随即爆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和咳嗽,白色的哈气混着酒气,在阳光下蒸腾。周围的游客,无论年龄国籍,大多报以善意的微笑、掌声,或举起自己的保温杯、矿泉水瓶致意。
      我和陈远也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一幕。阳光照在那些年轻人被冻得通红却意气风发的脸上,照在晶莹剔透的香槟杯和廉价啤酒的泡沫上,有一种荒诞又无比鲜活的生机。
      “少年人的心气。”陈远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怀念。
      他戴着墨镜,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微微收紧。
      我忽然想起他十九岁在巴黎的样子,是否也曾有过这般不管不顾、用最突兀的方式庆祝生命热度的时刻?那时他身边的,是艾洛蒂那样更炽烈、更不羁的灵魂。时移世易,此刻他站在我身边,沉稳,克制,陪我在这高原上一步一步对抗着生理的不适,走向一个或许早已被他看透本质的目的地。
      我们没有加入那场即兴的庆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我们的攀登。那群年轻人的笑闹声渐渐落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和呼吸声。每一步都更艰难,意识因为缺氧而有些飘忽,视线偶尔模糊。我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陈远依旧在我身侧,他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像一种节拍器,无形中为我紊乱的生理节奏提供着微弱的锚定。
      终于,视野前方,那面标志着海拔4680米的石碑,从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中浮现出轮廓。周围的人群发出胜利的欢呼,拍照的声浪此起彼伏。
      最后几步,我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拖拽着身体挪过去的。当手指终于触碰到那块被无数手掌摩挲得光滑、冰凉的石碑表面时,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我猛地用手撑住石碑边缘,稳住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刀割般划过喉咙。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这里就是无数照片里神圣的“巅峰”,是传说中离天最近的地方之一。然而,眼前所见,褪去了远观的圣洁光环,呈现出更为本质的面貌:不过是巨大、嶙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黑色玄武岩石堆,在暴烈的阳光下沉默着,延伸向更陡峭、更荒凉的主峰方向。狂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雪粒,打在脸上生疼。远处绵延的雪峰依旧威严,但身在此山中的感受,更多的是自然的粗粝、严酷,以及人类置身其间的渺小与顽强。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而上,堵塞在胸口。是如愿以偿的空茫,是多年执念卸下后的虚脱,是直面这真实而非想象中“神迹”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份曾经无比沉重的“遗憾”本身的告别……百感交集,最终冲破了眼眶的防线。
      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瞬间被冷风刮得冰凉。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站在石碑旁,任凭泪水流淌。然后,在陈远可能有所动作之前,我抬起手,用戴着手套的手背,胡乱而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湿痕。动作很快,很决绝。
      泪痕被拭去,只剩下被风吹得生疼的皮肤和微微发红的眼眶。我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陈远。他摘下了墨镜,那双盛着星夜湖泊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雪山的白、天空的蓝,以及我刚刚哭过、却已擦干泪的脸。他的眼神很深,很静,没有安慰的话语,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全然的接纳与理解。
      “拍张照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稳。
      他点点头。
      我们请旁边一位同样气喘吁吁却满面红光的大叔帮忙。并肩站在那块著名的4680米石碑前,身后是苍茫的雪山和无际的蓝天。
      大叔热情地指挥着:“靠近一点!笑一笑!对!看这里!”
      快门按下的一瞬,我下意识地挺直了因高反和情绪而微佝的脊背,陈远的手臂,似乎也几不可察地,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肩膀。
      拿到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合照。阳光很好,我们的脸色都被高原紫外线晒得有些发红,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目光却都出奇地清晰明亮。背景的雪山巍峨,石碑上的数字醒目。我看了很久,然后,将手机屏幕转向陈远,指着照片里他那一头在雪光映衬下格外耀眼的金发。
      “陈远,”我的声音混在风里,却异常清晰地说,
      “把头发染黑吧。”
      “我们一起告别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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