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日照金山 ...

  •   第二天,凌晨四点半。天幕还是浓稠的墨蓝色,几粒星子钉在上面,冷冽地闪着。古城沉睡得正沉,连风都似乎倦了,只有我收拾背包的细微声响,和心脏在胸腔里清晰、略带急促的搏动。
      我要去看日照金山。
      独自一人,在十六号正式登顶之前,先去看一眼那份据说能带来幸福的神迹——或者说,去看一眼那份我追逐了多年却屡屡错过的、金色的遗憾。
      推开客栈厚重的木门,凛冽清冷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激得人精神一振。我拉紧了羽绒服的帽子,正准备踏入那片尚属夜晚的朦胧中,目光却倏地定住了。
      客栈天井里,那株虬结苍老、却总在冬日盛放的红山茶树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远。
      他背对着客栈门口微弱的廊灯光晕,面朝着那株山茶,穿着一件看起来颇为专业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下颌,身姿挺拔,竟透出一种与平日酒吧里慵懒散漫截然不同的、利落而挺拔的少年气。脚下,青石板上,铺了厚厚一层昨夜被风吹落、或是自行凋零的红色山茶花瓣,绒毯一般,在昏暗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近乎黑色的红。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微仰着头,看着树上那些在黑暗中只剩下深邃轮廓的花朵,一动不动,像一尊守夜的雕塑。
      阿牧不在他身边。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声音在喉咙里迟疑了一下,才轻轻逸出:“陈远?”
      他身形似乎极细微地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廊灯的光斜斜映亮他半边脸,金色的发梢从冲锋衣的兜帽边缘露出来,眼底映着微光,看不清具体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深。
      “这么早。”
      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却清晰,“要去雪山?”
      我点了点头,紧了紧背包带:“嗯,想去看看日出。”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脚下那些花瓣,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顺着我的目光,也低头瞥了一眼那些落红,然后重新抬眼看我。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朝那株山茶走近了半步,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触了一下低垂枝头上一朵半开的花苞。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他平日拨动吉他弦或擦拭玻璃杯时的力度判若两人。
      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一字一句,清晰地敲进我的耳膜:
      “在问山茶花,”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与清冷的空气,笔直地落在我脸上。
      “温尔会不会愿意……和陈远一起去玉龙雪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风停了,远处隐约的鸡鸣消失了,连我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他这句话,像一颗投入绝对静默湖面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微弱光线勾勒出的清晰轮廓,看着他眼中那片平静之下涌动的、我无法完全解读的深意。他站在那里,脚下是凋零的红色花瓣,身后是沉睡的古老客栈和尚未苏醒的古城,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他在问花。用这种古老到近乎天真、又浪漫到极致的方式,询问我的意愿。
      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喉咙有些发干,我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他似乎也并不急切地等待我的回答,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有期待,有坦荡,还有一种将选择权完全交付给我的、近乎脆弱的信任。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山茶花……怎么说的?”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动。他收回触碰花苞的手,插回冲锋衣口袋,朝我走了过来,脚步踩在厚厚的花瓣上,悄无声息。
      走到我面前,他停下,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了冷空气和某种干净皂荚的气息,与酒吧里的烟酒味截然不同。
      “山茶花说,”他看着我,眼神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月光听见了,她会的。’”
      月光?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残月如钩,正斜斜挂在天际,散发着清辉。
      昨夜……他站在这里,在月光下,问了很久吗?
      一股巨大的、酸涩而又滚烫的情感猛地冲上我的眼眶。我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狼狈。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向是客栈外那条通往古城出口、也通往雪山方向的石板路。
      我没有再犹豫,抬步走了出去。他自然而然地跟在我身侧,稍稍落后半步,保持着一种守护又不逾越的距离。我们沉默地穿过尚在沉睡的古城巷道,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谁也没有再提刚才的对话,仿佛那场发生在山茶花下的、月光为证的询问与回答,已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崭新的约定。
      他开来一辆的黑色吉普车,停在古城外的停车场。
      上车,发动,暖气慢慢弥漫开来。
      车子驶出丽江坝子,朝着东北方向那片巍峨的、在黎明前最黑暗时刻显得无比神秘而威严的庞大阴影驶去。
      一路上,我们依旧话不多。他专注地开车,我则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由深黑转为深蓝的天色,和远方雪山越来越清晰的轮廓。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好像我们早已同行过无数次,对这场奔赴拥有不言而喻的默契。
      到达雪山脚下最近的观景台时,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已经有不少裹得严严实实的游客和摄影爱好者聚集在此,架起了长枪短炮,安静地等待着。我们找了个相对僻静、视野却极好的角落站定。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我:“热水。” 又拿出两条厚厚的羊毛围巾,将其中一条白色的,不由分说地围在了我的脖子上,动作不算特别熟练,甚至有点笨拙,但很仔细,确保围巾挡住了我大半张脸和耳朵,只露出一双眼睛。
      另一条灰色的,他自己随意绕在了脖子上。
      保温杯里的热水滚烫,顺着食道流下去,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羊毛围巾带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和淡淡的暖意,将我严密地包裹起来。我握着杯子,看着远处玉龙雪山那十三座连绵起伏的雪峰,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呈现出一种冷峻的、非人间的青灰色,静穆,威严,仿佛亘古以来便如此矗立,凝视着脚下渺小的众生,包括此刻心怀忐忑与希冀的我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那抹鱼肚白逐渐晕染开来,变成淡金,继而橙红,色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郁、绚丽,像有神祇在天幕的尽头打翻了调色盘。人群开始轻微骚动,相机快门声零星响起。
      “要来了。”陈远在我身边低声说,他的声音被寒风送进我耳里。
      我屏住呼吸。
      终于,第一缕金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又像最温柔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倏地点亮了最高的主峰扇子陡的顶端!
      “啊——”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充满敬畏的惊叹。
      那一点金芒,起初只是针尖大小,随即迅速扩大、蔓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辉煌的姿态,为巍峨的雪峰镀上纯粹而炽烈的金边。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连绵的雪峰次第被点燃,从沉睡的巨人化为燃烧的、流淌着熔金的剑刃,直指苍穹。
      整个过程也许只有短短几分钟,却像是上演了一场宏大而神圣的默剧。光与影在山脊上追逐、变幻,金色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与山体下部尚未被照亮的、沉在深蓝色阴影中的部分,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整座雪山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中呼吸,吞吐着金色的云雾。
      我被这景象彻底震撼,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呼吸,只是呆呆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这错过多年的画面,贪婪地、深刻地镌刻在脑海的最深处。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这次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这纯粹的自然伟力,和其中蕴含的、难以言喻的圆满与慰藉。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因为激动和寒冷而有些僵硬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指腹有薄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暖意,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
      我没有转头,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仿佛从这个简单的接触中,汲取了更多直面这辉煌景象的勇气和真实感。
      金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有些刺眼。雪山之巅,云海翻腾,也被染上了瑰丽的色泽。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份纯粹的光明与温暖所统治。
      陈远握紧了我的手,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混在风中,却比阳光更清晰地抵达我的心底:
      “温尔,你看。”
      “你的光,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它自己会亮。”
      金光逐渐褪去,雪山恢复了白日里圣洁的银白。人群带着满足的叹息开始散去。我们依旧站在原地,他的手还握着我的,谁也没有先松开。
      天光大亮,丽江坝子的炊烟和远处的公路变得清晰。我们踏上了归程。车上依旧安静,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那场在山茶花下月光为证的询问,这场在日照金山时掌心相贴的见证,像两条无形的线,将我们牢牢地系在了一起,系在了这座雪山下,系在了这个刚刚破晓的、崭新的清晨。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又抬头,望了望远处重新清晰起来的玉龙雪山,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山茶花听到了,月光听到了,雪山也听到了。
      而我的答案,早已在那个握紧的掌心,和那片如期而至的金色光芒里,不言而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