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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雪山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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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4680米的石碑旁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那阵汹涌的情绪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风过雪原的空茫与平静。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并未完全消失,但那份沉甸甸的、纠缠多年的执念,却仿佛真的被留在了这稀薄的空气和凛冽的风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块黑色的石头,和远处更巍峨的雪峰,然后转身,对陈远轻声说:“走吧。”
他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走在我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像来时一样,沉默地为我引路,也为我隔开部分下行时更需留神的陡峭路段。回程的路,身体依然沉重,呼吸依然困难,但心境却截然不同。上山时是背负着重量前行,下山时,却像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枷锁,每一步,虽然疲惫,却有一种向内收拢的、轻盈的踏实感。
我们没有交谈。风声、不远处其他游客断续的喘息和交谈声、脚下栈道偶尔的吱呀声,构成了全部的背景音。但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块温润的玉石,妥帖地安放在我们之间。
有些话,在雪山之巅已经说尽(或无需言说);有些改变,正在静默中悄然发生。我能感觉到他步伐中的一种松弛,那不是懈怠,而是一种卸下某种长久警惕后的自然状态。
乘坐缆车重回4506米平台,再换乘景区巴士,当窗外的景色重新被苍翠的杉林和远处坝子的田园风光所取代,阳光暖洋洋地照进车厢,海拔降低带来的氧气回归,让僵冷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舒展开来。那种“重回人间”的温暖与充实感,格外鲜明。
陈远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我下车。
“去哪儿?”我问,声音还是有些哑。 “带你看点东西。”他率先下了车。
站牌旁是一条岔出去的石板小径,路标上写着“丽江高山植物园”。并非热门的景点,游人稀少,显得格外清幽。
我们沿着小径走进去,仿佛从一个喧嚣的梦境,步入了另一个静谧的、充满生机的绿意梦境。
园内按照海拔和生态分区,种植着滇西北特有的各种高山植物。这个季节,并非百花盛开的时候,但那些遒劲的枝干、厚实的叶片、以及偶尔在背风处顽强绽放的几点零星色彩,自有一种历经风霜的、沉静的生命力。
陈远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他带着我,径直走向植物园深处一个阳光充足的缓坡。那里有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即使在冬季,也由玻璃暖房提供着保护。
然后,我看到了它们。
那是一片玫瑰。并非寻常花园里娇艳欲滴的品种,它们的植株略显低矮,枝条却异常粗壮,叶片是深沉的墨绿色,带着蜡质的光泽。而花朵——是的,它们在冬日暖房和高原清澈阳光的眷顾下,依然开着。
颜色是极其纯粹、浓烈、饱满的正红,红得像心脏最热血的那一滴,像凝固的火焰,像……陈远曾经形容过的,艾洛蒂的头发。
它们一簇簇,安静地盛放在这个离雪山不远、仿佛能嗅到雪沫清冷气息的地方,红得惊心动魄,又红得无比沉静。
“雪山玫瑰。”
陈远在我身边停下,声音平静,“或者说,滇红。海拔高,紫外线强,昼夜温差大,长得很慢,但一旦开花,颜色和香气,是低处的玫瑰比不了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吃的鲜花饼,用的就是这种玫瑰的花瓣,霜打之后的,甜味更内敛。”
我走近几步,小心地不去触碰栅栏。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那些丝绒般的花瓣上,仿佛能看见光芒在细腻的纹理间流动。凑近了,能闻到一种香气,并不馥郁扑鼻,而是一种极清、极冷冽的甜香,混着冰雪与阳光的气息,钻进鼻腔,让人精神一振。这香气,确实与寻常玫瑰的甜媚不同,带着一种高山植物特有的孤傲与纯净。
“很美。”我轻声说,被这在一片寒色背景中炽烈燃烧的红所震撼。这红,不同于山茶花的颓艳,也不同于蓝月谷水的柔蓝,它是一种更直接、更坦荡、更有生命力的颜色。
陈远没有看花,而是侧头看着我被阳光和红花映亮的侧脸。“我记得你说过,蓝月谷的蓝,像古城雨后的天。”他忽然说,“那这红,像什么?”
我愣了一下,仔细看着那些花,思索了片刻。像什么?像热血,像火焰,像最炽烈的晚霞……但似乎都不完全贴切。
“像……”我迟疑着,寻找着最准确的表达,“像 ‘终于抵达的夏天’ 。” 说出口的瞬间,我自己也怔住了。这个比喻突如其来,却又无比贴切。那种毫无保留的、热烈的、经历过漫长等待与严寒考验后绽放出的红,不就是一个浓缩的、抵达了极致的夏天吗?它甚至比真正的夏天更浓烈,因为背负了冰雪的记忆。
陈远显然也因这个答案而微微一怔。他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红色,眸色深邃,良久,才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终于抵达的夏天。” 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介于慨叹与了悟之间的情绪。
我们在花圃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思绪里。阳光温暖,花香清冷,远处雪山的轮廓在透明的空气中依然清晰可见。上山下山的喧嚣与挣扎,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此刻,只有这片安静的红,和身边这个同样安静的人。
“要不要……”陈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不确定的试探,“带一株幼苗回去?可以种在‘风止处’的院子里。阿牧应该不会把它啃了。”
我惊讶地转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神很认真。
“可以吗?”我问。
这听起来不像他平日里随性而为的风格。
“问问园丁。”他说着,真的朝不远处一位正在整理工具的老园丁走了过去。我看着他微微弯腰,和老园丁交谈,手指比划着。老园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质朴而了然的笑意,点了点头,转身去暖房角落取东西。
过了一会儿,陈远拿着一个不大的、装着营养土的黑塑胶育苗袋走了回来,里面是一株不到二十公分高、显得很精神的玫瑰幼苗,叶片墨绿,茎干健壮。
“园丁说,这品种皮实,耐寒,就是长得慢。给点阳光,偶尔浇点水,别涝着就行。”他把育苗袋递给我,动作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接过那袋小小的、沉甸甸的生命。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这株幼苗此刻毫不起眼,但我知道,它体内蕴含着绽放出那种惊心动魄的红色的潜力。
他要将它种在“风止处”,那个承载了他过往、如今正逐渐被新故事填满的地方。
“谢谢。”我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塑胶袋边缘。
他没有回应我的道谢,只是说:“走吧,该回去了。阿牧该饿了。”
我们离开植物园,坐着他的吉普车回到古城。我小心地将那株玫瑰幼苗放在膝上,一路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来时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追寻”之感,已被一种更为平实的、带着些许暖意的“回归”之感所取代。手里这份小小的、代表着“夏天”的礼物,像一个具体的、充满希望的锚点。
他把车停好,我们下车,步行回去。
夕阳开始西斜,将古城的青瓦屋顶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路过一家小店时,陈远进去买了一小袋专门的花肥。
回到“风止处”时,天色已近黄昏。酒吧还没开始营业,院子里很安静。阿牧听到动静,从它的小窝里飞奔出来,兴奋地围着我们打转,鼻子不停地嗅着那袋玫瑰幼苗。
陈远在院子一角,选了处阳光最好、又不会被轻易碰到的角落,蹲下身,用铲子熟练地松土、挖坑。我将幼苗从营养袋中小心取出,带着完整的土球,放入坑中。他填土,压实,我则从院子的水缸里舀来一瓢清水,缓缓浇灌下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洒在刚刚栽下的那株小小的植物上,也洒在阿牧好奇张望的毛脸上。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简单的劳作与配合。
栽好后,我们并肩站在初起的暮色里,看着那株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叶片的幼苗。它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那么顽强。
“它会活下来的。”陈远忽然说,语气笃定。
“嗯。”我点头。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那笑容很淡,却直达眼底。是一种共同完成了一件有意义的小事后的满足,是一种对未来的、安静的期待。
雪山之行结束了。但有些东西,比如这株代表着“终于抵达的夏天”的红色玫瑰,才刚刚被种下,等待生长,等待绽放。而我和他之间,那段始于雪山遗憾、见证于日照金山、沉淀于蓝月谷石子、并在此刻由一株幼苗悄悄锚定的故事,也正翻开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