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体面的假面与无声的崩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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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体面的假面与无声的崩解
第二天清晨，阳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明媚姿态洒满校园。林晚舟一夜未眠，头痛像有根钢针持续钻凿着她的太阳穴，但她还是用粉底仔细遮盖了眼底的青黑，穿上那件最常穿的、显得人温婉沉静的米色针织衫，准时出现在了办公室。
九点整，王静的父母准时到来。
与电话里那个歇斯底里的崩溃母亲判若两人，眼前的郑洁教授，一身剪裁利落的藏蓝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眼神锐利而充满审视。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属于学术精英的、不容侵犯的强势气场。而她身旁的王静父亲，王教授，则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熨帖的衬衫，儒雅，沉默，像一幅背景板，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郁结。
“林老师，打扰了。”郑洁开口，声音平稳，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清晰咬字，但那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比电话里的哭诉更让人窒息。
寒暄落座，郑洁立刻掌握了话语主导权。她不再歇斯底里，取而代之的是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教育理论”输出。她从认知心理学谈到青少年发展规律，从精英教育的必要性谈到社会竞争的残酷，话语间，无不透露出他们夫妻作为高知人士对女儿的高期望，以及如今期望落空的失望与不解。
“静静小时候很优秀的，奥数、钢琴，拿过很多奖……也不知道怎么了，上了初中就变了，尽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跟那些成绩差、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孩子混在一起！”郑洁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我们都跟她说了多少遍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喋喋不休，似乎并非来听取林晚舟的意见，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单方面的宣判，为自己的教育方式寻找合理性，并将所有问题归咎于女儿的“堕落”和外部环境的“不良影响”。
“都初三了，关键时期！她自己不争气，读不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天天摆出一副我们对不起她的样子，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她，哪里对不起她了？矫情！”
一直沉默的王教授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孩子都……都抑郁了！”
“抑郁？！”郑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瞬间拔高，引得办公室其他老师侧目，“那是她自己太脆弱！心理素质差！一点压力都承受不了，将来进入社会怎么办？我们那时候……”
林晚舟的头痛骤然加剧，太阳穴突突直跳。办公室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让她呼吸艰难，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包裹着她。她看着眼前这位妆容精致、言辞犀利的母亲，仿佛看到了一面扭曲的镜子，照见的是一种以爱为名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欲。
她用力掐了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冷静。这里是学校，她是老师，她必须专业。
“郑教授，王教授，”她微微提高声音，打断了郑洁即将开始的又一轮“我们那时候”的忆苦思甜，声音虽然疲惫，却尽量保持平稳，“请先坐下，喝口水。”
她将两杯温水推到他们面前，斟酌着字句，用的是她对无数家长说过的、几乎已成模板的“公式化”回应：“我非常理解你们作为父母的不容易和焦虑。现在青春期的孩子，尤其是初三面临中考，心理波动确实会比较大，很敏感。”
她太熟悉这种模式了，无论父母自身多么优秀，似乎总也摆脱不了那份投射到孩子身上的控制欲，连“为孩子好”都带着明确的功利目的和必须达成的预期。
“但孩子现在有情绪，身体也出现了反应，作为父母，可能……需要我们先稍微委屈一下，暂时避免正面的争端。”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关于您担心的请假问题，我会找王静好好谈一谈，在兼顾她身体和学习的前提下，尽量减少请假。其实这个阶段的孩子，最需要的，或许仅仅是……被理解。”
她看向郑洁，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度：“您和王教授都非常优秀，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孩子嘛，她的认知水平和心理承受能力，暂时肯定还达不到你们的高度和期望，我们需要给她一点时间和空间……”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一下，两下，三下。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李哲。在这样煎熬的会谈中，他的来电像不合时宜的催命符。她不能接，只能一次次借着桌子的掩护，悄悄按掉。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每按掉一次，心就沉下去一分。
郑洁似乎对她的“理解和空间”论调并不完全买账，但林晚舟后续关于中考政策、学校支持方案的补充，暂时安抚住了她。一场近乎对峙的会谈，终于在近一小时后，以表面上的“达成共识”告终。林晚舟将这对貌合神离、同样疲惫的教授夫妇送到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们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离开，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执从未发生。
门一关上，林晚舟几乎是立刻靠在墙壁上，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她淹没。她慌忙拿出手机，回拨李哲的电话。
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再打，直接被挂断。
紧接着，微信弹出一条新消息，来自李哲，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
「你果然还是这样！别人的孩子永远比自己家人重要。」
一瞬间，林晚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办公室的喧嚣，窗外学生的嬉闹，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
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
她能跟谁说呢？周□□老师？她只会劝她想开点。方帆级长？她只会觉得她情绪不稳定，不堪重任。
宋归路吗？
那个名字突兀地跳进脑海。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宋医生穿着一身素雅的浅青色中式套装，坐在洒满阳光的咨询室里，娴静，温和，倾听时眼神专注，偶尔还会露出一抹带着善意的、极淡的微笑。她活得那么从容，那么通透，仿佛所有的风雨都无法侵袭她内心那座宁静的花园。
她很喜欢这个女医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向往——那是她渴望成为，却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样子。
可是，她怎么会理解自己呢？
一个是云端之上，冷静睿智，能精准剖析他人心理的引导者；一个是深陷泥沼，连自己的婚姻和生活都经营得一塌糊涂、快要被琐碎和绝望吞噬的失败者。
云泥之别。
她连向她呼救的勇气，都没有。那通被提醒的咨询预约，像是一个遥远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她触手可及，却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坐回自己的椅子，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办公桌面上，闭上了眼睛。体面的假面之下，是早已千疮百孔、正在无声崩解的废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