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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送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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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略有些狭小,高处有一扇窄小的铁窗,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射在葛长顺身上。白天提审的余声还在神经末梢跳动,一直到夜深人静,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和铁链拖地的轻响,老葛闭上眼,试图屏蔽这令人窒息的环境,然而,记忆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带着黏腻的触感,顽固地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就是那段日子……新局长调来的消息,像一滴滚油落进平静的凉茶碗里,瞬间在办公室炸开了花。老葛坐在角落,感觉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是怕新局长这个人,毕竟新领导的面还没见着,他真正怕的是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影随形的“规矩”,在这座小城里,人情是路,权力是桥,路可以自己踩,桥,却得有人点头才能过,而点头的前提,往往是手里得先有点“分量”。接下来的日子,同事们眼神飘忽,窃窃私语的内容都围绕着同一个核心,那就是“送什么?”送轻了,怕显得寒酸,心意不到,送重了,又怕扎眼,惹出是非,这分寸的拿捏,比写年度报告还费神。老葛也不例外,他跑遍了城里几个像样的特产店,烟酒太俗,茶叶太普通,保健品真假难辨。最后,他在老街巷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文玩摊前停住了脚,摊主是个精瘦老头,眼神像藏在核桃壳里的仁儿,他顺手拿起一对油光水亮,纹路深邃的核桃,在掌心轻轻揉搓,发出低沉圆润的“咯啦”声。“老板,好眼力。山里的老树果,包浆都盘出来了,有年头,有分量,寓意也好,‘核’家欢乐,‘核’气生财。”摊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老葛心坎上。“分量”,“和气”,“生财”,每个词都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隐秘的渴望,一份能拿得出手,又透着雅致和“懂行”心意的敲门砖。“真的那么好?”“一听就知道您是外行人了,这山中的百年核桃啊,那是核桃一响,黄金万两。”摊主见他有意,又忙着说了一句。“我这老头子看人一向很准,一看您就不是普通人,是单位里的吧?”老葛顿时就被蒙住了,他惊讶的问:“老人家有本事啊?你怎么知道我是单位的?”那老头却是嘿嘿直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葛这人虽然是离改革开放后最近的一代人,也是离改革之前最近的一代人,脑子里或多或少还是有点迷信,他本就打算买礼物,又见这摊主有点不凡,哪怕这价钱不菲,几乎顶老葛半个月工资,但他还是咬咬牙,掏空了钱包,把那对沉甸甸的核桃小心包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就像是揣着自己后半生的安稳。第一次去马局长家“拜访”,是跟着同事老王一起,老葛跟在后面,脸上肌肉僵硬地向上提着,努力挤出一个他认为最谦卑,最讨好的笑容,嘴角咧开,眼角堆起皱纹,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映着他那张努力“赔笑”的脸,显得有些诡异。开门的是马局长的爱人,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疏离的微笑。老王熟络地寒暄,递上鼓鼓的信封,动作自然得像递一支烟,老葛赶紧跟上,双手捧着那个装着核桃的锦盒,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和讨好:“马局长,一点小玩意儿,不值钱,给您盘着解解闷儿,图个吉利!”说完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马局长坐在客厅沙发里,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句:“小葛有心了,坐吧。”那对核桃,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锦盒,并未打开。老葛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却又被一种更深的空虚攫住,他那精心挑选,寄托了厚望的“心意”,在权力面前,似乎轻飘得如同一粒尘埃。接下来的日子,“核桃”成了某种信号。科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比如岗位微调,评优名额、甚至只是领导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都会引发新一轮的“核桃焦虑”。小张悄悄问老葛:“葛哥,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弄一对?我看局长挺喜欢盘这个?”小李则在朋友圈晒出了自己新入手的核桃,配文是,“盘的是心境,磨的是性子。”下面一堆同事点赞,评论清一色“好品相!”,“局长同款!”,“有品位!”。办公室里,揉搓核桃的“咯啦”声渐渐多了起来,此起彼伏,像是一种集体的谄媚仪式。老葛看着这一切,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他觉得自己也成了其中一个发出“咯啦”声的部件,他更频繁地练习那个“赔笑”的表情,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努力让嘴角上扬的弧度更自然,眼神更“真诚”。他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观察马局长的脸色,揣摩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神经时刻紧绷着,只为能在恰当的时机,露出那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一次单位聚餐,酒过三巡,马局长似乎心情不错,话也多了些,他无意中提到自己那对核桃“盘得还不够透,手感略生”,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如奉纶音,第二天,老葛发现办公室好几个人的桌上,都摆上了新买的,油光锃亮的核桃刷和保养油。年终评优结果公示,老葛的名字赫然在列,老王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葛,不错!会来事儿!那对核桃,送得值!”老葛努力挤出笑容应和着,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荒诞,他感觉自己像个戏子,用精心准备的礼物和练习了千百遍的笑容,终于换来了一个三好学生的证明?深夜里,办公室只剩下老葛一人。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抽屉深处那个空了的锦盒上,鬼使神差地,他拿出自己那对当初除了送礼的另外送的便宜核桃,却从未敢在单位盘玩,放在手心,学着马局长的样子,轻轻揉搓,生涩的核桃摩擦着他同样生涩的掌心皮肤,发出粗糙刺耳的“咯啦”声,远不如马局长手里那对温润悦耳,但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嘲笑他,也像在嘲笑这个人人揣着核桃,人人练习赔笑,将恐惧与算计包装成“人情世故”的荒诞世界。他停下动作,看着掌心那对灰扑扑的核桃。灯光下,它们粗糙的纹路沟壑纵横,像极了办公室窗外这座小城夜色中沉默而压抑的剪影,人人都在这纹路里小心攀爬,赔着笑,送上礼,祈求着那高高在上的权力,能轻轻拨动一下命运的转轮。他最终把那对属于自己的核桃扔回了抽屉深处,关上了抽屉,那声闷响,也关上了心里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