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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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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赵晚舟,那时她还叫赵小凤,她的世界,是一间永远弥漫着廉价脂粉味道的出租屋,母亲赵云凤,是她生命里唯一确定的坐标,也是她理解这个世界最初的,也是最扭曲的教科书,关于父亲?那是一个空荡荡的词语,无人认领,也无人需要她认领。放学回家的路,是她短暂的喘息,推开吱呀作响的门,熟悉的喘息声撞击着耳膜,那是一种奇怪的又熟悉的声音,是两具白花花的身体在狭窄的床板上纠缠,母亲的脸埋在枕头里,看不清表情,一个陌生男人像野兽般耸动,床头柜上,放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这不是第一次撞见交易。她早已学会垂下眼睑,只是将胃里翻涌的酸腐和眩晕感死死摁,麻木,是她在这个污浊世界里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她甚至能清晰地计算,这笔钱,够几天的菜,或者应付房东下一次的咆哮。那个男人抬起头,汗津津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捕捉到了门口僵立的身影。他动作未停,嘴角咧开一个弧度,似乎在打量一件意外发现的,蒙尘的古董,那眼神里没有羞耻,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带着评估意味的贪婪。“啧……”男人喉间滚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小凤?都这么大了,是个美人胚子啊。”母亲抬起头,眼神慌乱似乎也有着羞愤,她下意识地想用破被单遮住身体:“滚出去!谁让你看的!”男人却置若罔闻,反而低笑出声:“云凤,守着金山要饭呢?你这闺女,可比你有价值多了。”“你放屁!”母亲的声音尖利。“放屁?”男人嗤笑,动作终于停下,慢条斯理地起身,目光却依旧锁在赵小凤身上,像在鉴赏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把她送给那位,就一次,换来的钱够你下半辈子躺着吃香的喝辣的。还用得着你在这儿……”他鄙夷地扫了一眼凌乱的床铺,“辛苦?”“价值”这个冰冷的,带着金属回响的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砸进赵小凤的意识里。她不懂具体含义,却本能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看到母亲交易更甚,她看到母亲赵云凤眼底那瞬间爆发的,混杂着贪婪和恐惧的剧烈挣扎,像溺水者看到一根浮木,明知可能是陷阱,却无法抗拒求生的本能。“我,我就这一个女儿……”母亲的声音虚弱下去,底气不足,她害怕,怕女儿毁了,更怕的是女儿有了翅膀,飞离这个泥潭,只留下她孤零零的沉没。她自己早已被淤泥淹没,女儿是她沉船上唯一抓住的舢板,女儿的未来?她不敢想,大学?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初中毕业就够了吧?懂太多,翅膀硬了,就会飞走。她需要一个永远拴在身边,能带来价值的依靠。男人看穿了她脆弱的防线,精准地说破了她最深的恐惧, “你自己都是干这个的,还想让她以后跟你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他慢悠悠地穿着衣服,“好好想想,是让她烂在这里,还是……换个活法?”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扬长而去。学校,是赵小凤另一个战场,这里的空气虽然混杂着粉笔灰和汗味,她的名声,如同跗骨之蛆,同学们交头接耳,眼神复杂,鄙夷,好奇,觊觎。学校里的人说她是校花?她只觉得讽刺,这朵花扎根在污秽里,再美的皮囊也掩盖不住根系的腐烂,她不懂为什么要把她和花放在一起,花是阳光下的娇宠,而她,是暗巷里兀自生长的野草而已。曾经有个傻小子,天天雷打不动送她一支蔫头耷脑的玫瑰,眼神里盛满了廉价的,她承受不起的炽热。她看也没看,随手丢进垃圾桶,玫瑰?不能吃,不能穿,远不如街角面包店橱窗里那个金灿灿的,散发着奶油香气的菠萝包来得实在。情诗?更是天书,谁看得懂?她想要的是那些能填饱肚子,能带来片刻庸常快乐,或者是一支甜腻的冰淇淋,一件没有那么旧的新裙子。但也不是完全的绝望,还是有一个人,是她贫瘠世界里一抹不真实的光,他的名字叫安玉,是四年级的学生会会长,他的名字像他的人,温润,干净,带着玉石般的质地。他经常站在新年晚会的聚光灯下朗诵,声音清朗,他的名字印在公告榜上的最顶端,熠熠生辉,他每天早上在巷口的包子铺,安静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赵小凤总会恰好路过,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一眼,阳光落在他干净的校服领口和专注的侧脸上,像一幅与她无关的,美好的静物画,靠近?她不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靠近了只会灼伤自己,或者……暴露自己的肮脏,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像阴沟里的老鼠窥视着橱窗里的蛋糕。在学校里,她也学会了另一种生存之道,面对那些或真心或假意邀约她的男孩,她从不拒绝,一顿油腻的快餐,一场喧嚣的游乐场之旅,一件廉价的小礼物,这些能填满她空洞的时间,暂时驱散孤独的阴影,也让她感觉自己似乎被需要着,哪怕这需要如此廉价和短暂,她从不主动索要什么,保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被动接受。然而,这种来者不拒的姿态,在旁人眼中,坐实了婊子,便宜货的污名。校园里也不会是一谭死水,命运总会不经意间落下波澜,赵小凤收拾好了书本,一个人走出门口,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从操场上走过,她没有朋友,没有好的成绩,没有老师喜欢她,她只有一张脸,让人嫉妒的脸。女孩正是嫉妒她的那张脸,女孩看起来似乎比赵小凤大一些,但身材平板,脸上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别扭和戾气,眼神狠毒,死死钉在赵小凤脸上,过早发育,曲线分明的胸脯上,那是她嫉恨交加的女性特征,那眼神里翻滚着自卑,嫉妒和一种扭曲的破坏欲。“贱货!离我男朋友远点!”伴随着尖利的咒骂,女孩猛地推搡过来。赵小凤猝不及防,重重跌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手掌擦破,火辣辣地疼,书包里的书本散落一地,也如同她被践踏的,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在女孩身后,还有两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女孩,脸上涂着与年龄不符的猩红口红,她们发出刺耳的哄笑声。尘土沾满了她的校服裙摆,狼狈不堪,就在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屈辱和愤怒像藤蔓缠绕心脏时,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伸到了她面前。她愕然抬头。逆着光,她看到了那张不久前在母亲出租屋里见过的,带着评估性笑容的脸,那个男人,此刻正站在校园的阳光里,穿着体面的衬衫,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小姑娘,没事吧?”他的声音温和,动作绅士,弯下腰,目光却再次扫过她沾满尘土的,青春勃发的身体,那眼神深处,是猎人发现完美猎物的兴奋。赵小凤低头思考了一下,又抬头望着操场上的升旗台,哪里红旗飘扬,看了良久后,她将手放在男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