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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雨雾中的流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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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日的雨丝没断过,窗外的农田是淡绿的雾。林夏盯着车窗外模糊的绿走神,忽然被售票员敲着铁盒的大嗓门惊醒:“都醒醒!现在到眉山站了啊!跟大伙儿说个事——咱们这趟是站站停的慢车,走的国道,到乐山最早也要下午3点!要是想改走高速能快些到,每人只需要加二十块钱,愿意的现在举个手,凑够人数咱们就换路线!”
这话像冷雨浇在林夏心上,她猛地坐直,盯着电子手表刚过11点的数字发愣。陆晨跟她说,高速车很快,直达乐山只要两个多小时,还一再叮嘱她看清楚不要坐错车。昨晚她对着台灯调闹钟时还想,早点出发就能早点见着陆晨。可今早到了新南门车站,偏生被赶早班的人挤得慌了神,看见印着“乐山”的车就往上冲,连车窗上“慢车”的小字都没注意。现在倒好,本来这会儿该站在乐山站的出口,看陆晨在对面挥手朝自己笑,可她却真的坐错了车。
“凭啥半道加钱啊?买票时也没说!”后排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摆手:“慢就慢呗,我又不赶时间,不加!”更多人跟着附和,吵吵嚷嚷的声音裹着雨腥气,压得林夏喘不过气。她想跟售票员说“我加”,可扫了眼满车厢摇头的人,就她一个人举手,终究还是不起作用。
雨丝还黏在车窗上,林夏继续盯着车窗外的模糊发愣,忽然觉出裤袋里的震动,她慌忙把传呼机掏出来,一串数字在绿色的屏幕里闪:先是区号“0833”,后面跟着陌生的电话号码,是陆晨。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车子已经重新发动,引擎的轰鸣盖过车厢的抱怨,把她和陆晨隔在两个世界。传呼机在掌心继续震,她能想象陆晨的样子:肯定是背着书包在乐山站的某个电话亭下,一遍遍地看表,眉头不知皱成什么样。慌神间,她下意识按了侧边的键,绿色的光又亮起来。这光让她想起送她这部传呼机的人——肖妈。
肖妈是镇里的副镇长,可在林夏面前,从来没半点官架子。两家来往得勤,每周不是买好卤味带着老公孩子来家里蹭饭,就是请她们一大家去新开的饭馆尝鲜。
林夏总觉得,舅舅这几年官越升越高,从县里到市里,自家阳台也跟着沾了光。一到年节,成箱的水果堆得表皮发皱,精装的点心匣子蒙着灰,最后好多都放过期扔掉了。外婆坐在沙发上嘀咕:“嘿,这些人真是神通广大,哪都能找到地方来送礼。可你说气人不嘛,要么就挤着来送,哪里吃的过来?要么一个人都不来,你想吃的时候啥都没有,想起之前丢掉的就可惜……”林夏听着,没说话,心里却清楚:这些礼,多半是有所图。
可肖妈不一样。她是小姨的高中同学,林夏从小就看着她们一起跳交谊舞,一起打麻将,两人好得穿同一条裤子。爸爸病重时,肖妈常陪着妈妈排队挂号,托关系找医生;药费周转不开,她二话不说就塞来一叠现金。爸爸临走时在床上一口一口吐鲜血,偏偏那个时候妈妈和小姨都不在病房,只有肖妈守在床边,按着爸爸的肩膀,说着宽心的话,安安稳稳送了最后一程。
林夏以前也猜测:肖妈是用不动声色的温柔,换日后可能的人情?可后来总觉得自己想太多,她和小姨是儿时一起长大的朋友,就像自己和陈琳、王兰兰一样的关系。朋友之间,就该你帮帮我,我拉拉你。
林夏把肖妈当成了家里人——不是那种逢年过节拎着东西上门、坐会儿就走的陌生“亲戚”,是真能在难时搭把手、冷时递热汤的亲人。所以今年四月,肖妈笑着说“我现在用不上,这个放着也是落灰,你在学校住宿舍,有个传呼方便。”林夏没觉得这是“收礼”,在她心里,肖妈给的不是“人情”,是长辈惦记晚辈的心意。拿到传呼的那天,她高兴坏了,越看越觉得洋盘,给陆晨写回信说了传呼的号码,又急忙打电话告诉陈琳和王兰兰以后有事直接传她。
还记得不久前肖妈又来家里蹭饭,看着穿红毛衣的她突然开口:“我们夏夏是真长大了,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以后啊,找个条件好的老公,婚姻就是女人的改命,你日子过好了,你妈也能跟着沾光……”
林夏低着头没说话,嘴角却忍不住偷偷翘。她床头堆了好多琼瑶小说,里面的女主角总有隐隐的不幸,却总能被又高又帅、有钱又体贴的男人疼惜——她也偷偷幻想过这样的爱情,幻想有人能把她护在身后,替她挡掉生活的苦难,替她接住心里的孤独。
可转头看肖妈,又觉得恍惚。肖妈是镇里的干部,穿西装套裙利落,跟人谈工作从容,是她眼里“活成了树”的女人,是《致橡树》里的木棉,不攀附,不依赖。可这样优秀的肖妈,怎么也会说“婚姻是女人的改命”?林夏低头看自己的红毛衣,心里悄悄摇了头:她想要的不是“改命”,是两棵树的并肩,是能和真正喜欢的人站在差不多的高度,像木棉和橡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传呼机继续震动,绿色屏幕上“0833”的区号一直在亮。她想起陆晨的上一封来信:“夏,五一放七天假,我好想回成都,好想见你。可原谅我,现在的我还不自由,家里人不允许我回来。所以我打算去乐山市区。我固执地认为乐山就是成都,而我是和你一起去的,我就是去找感觉,也许是我思想上的一种寄托吧。别人都说乐山没什么好,但我真的认为乐山就是成都,我就是和你一起去的……”
当时她坐在寝室的床沿,反复看着“不自由”三个字,忽然就想:陆晨不自由,可自己是自由的啊。
这自由是藏在棉花里的针,轻轻扎着她的心。
自从去年夏天吃了白色小药片,妈妈看她的眼神是软了些,会温柔的问她想吃什么,会把切好的苹果摆到她书桌前。可这份关心总感觉不对,更像补偿。妈妈似乎意识到快抓不住林夏了,渐渐也松了手。她的心思越来越多落在弟弟身上,早上变着法子给弟弟准备早餐,晚上会翻弟弟的作业,会拎着水果去给弟弟的班主任送礼……可林夏记得这些待遇她小时候全都没有享受过。
她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天不亮就自己揣着几毛钱出门,在巷子口买两个包子边走边吃;作业要家长签字,她一遍遍催妈妈,结果第二天本子上只有简单的“阅”字;开家长会,她早早告诉开会时间,可妈妈总是磨磨蹭蹭爱迟到。
在钱的事情上,她也不开心。小时候,过年的压岁钱还没揣热,妈妈就会笑着说:“帮你存着,以后给你买新衣服。”可那些钱很少变成新衣服。看着同学们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带蝴蝶结的发卡,心里又羡慕又难过。她鼓起勇气跟妈妈说:“妈,我想要一件新衣服。”妈妈总是叹气:“家里不容易啊,你爸看病要花钱,弟弟还要上学……”
所以后来参加工作,第一月的工资就是去“三多里”服装店,挑喜欢的漂亮衣服,认真挂在衣柜里。
第二个月,妈妈提出要她上缴工资。林夏没说二话,每月按时上缴生活费。后来单位政策改革,家里的水电气费直接从她工资里代扣。她悄悄算了算,扣除的金额比她之前主动上交的要少些。那之后,妈妈再开口问她交生活费,她不吭声了。一次、两次、三次……倔得像块石头。久而久之,妈妈终于不再提起,心里才算松了口气。那时候开销小,剩下的钱不仅够她买书,偶尔还能添新衣服,也挺满足的。
可自从去卫校读书后,手头就紧巴巴了。每次找妈妈补贴不够用的生活费,都要犹豫很久才敢开口。妈妈也总皱着眉问:“你不是有工资吗?怎么又要钱?”她好说歹说解释清楚,才拿到差额,末了总不忘叮嘱:“省着点花,多为大人想想……”
可她明明看见,妈妈有时候也去打麻将,输输赢赢也不心疼。家里好像缺钱,又好像不缺。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的需求总是被忽略?
为什么大人的“不容易”,总要说给她听?为什么她的妈妈,从来不会像小说里的妈妈那样——会悄悄塞钱给女儿,会问“饭吃饱了吗?”,会摸一摸她的手说“天冷了,多穿点”?她的世界里,这些都没有过。次数多了,她会觉得:自己的事,从来都得自己扛。家里,是指望不上的。盼不来大人递的伞,早早就学会了自己给自己遮雨。
只有小姨老是帮她,所以后来每次要生活费专挑小姨在场时,小姨立刻就会说:“哎呀夏夏,我今天打牌赢了,拿着。”拿着小姨给的钱,心里又羞愧又难受。这钱,本来该是妈妈给的。可现在,却是小姨在替妈妈爱着她。所以有时候她会悄悄想:如果我是小姨的女儿,那该多好。有时她还会想妈妈到底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她试着去理解妈妈的不容易,可想着想着却更心疼自己。
所以现在,妈妈不怎么管她了,这也挺好的!很自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可以去乐山找陆晨。更幸运的是,她的存钱罐里有悄悄攒下的零花钱,不用开口向大人要。
传呼机一直在震动,像不肯安静的心。林夏低头看着那串跳动的“0833”,忽然觉得这绿光太亮了。可回忆里,还是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她坐在寝室的床沿,一遍遍读着陆晨信里的话:“我固执地认为乐山就是成都,而我是和你一起去的。”心里酸酸甜甜。就在这时,裤兜里的传呼机突然“嘀嘀”响了起来,是陆晨!
她几乎是跳起来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满校园。她一路小跑穿过马路,冲进卫校对面那家熟悉的绿色电话亭。
“喂?陆晨!”她喘着气,“你的信我刚收到!还在看呢!”
电话那头传来陆晨温温的声音:“你这么快就回了?我以为还要再等一会儿呢。”
“嗯!”她用力点头,“我想好了,五一你不用一个人去乐山,我来找你。”
“啊?”陆晨的声音顿住了。
“我来找你!”林夏的声音亮起来,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少女勇敢又坚定,“五一节,我去乐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林夏的心猛地一跳,但立刻扬起下巴,挺直了背:“咋啦?你不希望我来?”
“不是!不是不希望!”陆晨的声音急了,“我就是……就是没想到你会来。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子,我担心你路上出事,害怕你被骗,或者坐错车。”
林夏忍不住笑出声:“嘿!你担心我?你还不
如担心你自己呢!”
她心里想着:我不到十六岁就参加工作,在药房啥眼神没见过?那些来报账的、开药的、扯皮的,我都能应付。最忙的时候,一季报账单子堆得比我还高,几十万现金从我手里过,一分一厘都没错过!现在不过是坐个车,这有啥好担心的?
“所以啊,”她放缓了语气,“你放心,我保证安全安稳地出现在你面前。你忘了我是谁啦?”
电话那头是带着笑意的回应:“没忘,知道你厉害了,那你要注意安全,我等你。”
初夏的阳光在跳舞,风温柔又无奈。
……
四月三十日的阳光依然很活泼,卫校中午就放了假。下午林夏走过熟悉的巷子,去了以前的学校清水中学。
校园很安静,经过操场篮球架,穿白衬衣的少年正三步上篮,风掀动他的衣角,球轻轻落网。她脚步顿了顿,忽然晃了神。
她沿着熟悉的水泥路,路旁的香樟树沙沙作响。路的尽头,跨上三级石阶,右手边就是他们曾经初三(1)班的教室。隔着明亮的玻璃窗,陌生的面孔,琅琅的书声,整齐的桌椅。时光像无声的雨,冲淡了过往的痕迹。可那些笑声、纸条、午后阳光斜照在课桌的光斑,“少年坐在前排,少女用笔戳他后背,他回头朝她笑”仿佛就在昨天。
她悄悄退后一步,沿教室旁的楼梯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数着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她一直爬到四楼。
陈琳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低头整理书本。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睛一下就亮了:“夏夏?你怎么来了?”
两人站在教室外走廊,林夏没绕弯子,直接把陆晨的信和自己明天要去乐山的事说了。陈琳听完,嘴角弯弯:“哟,这是要去寻人啦!”
林夏脸一红,轻轻推了她一下。
陈琳收了笑,语气认真起来:“真好!我、你、王兰兰,我们三个,都找到了那个他。”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我们都要好好的,都要幸福。”
林夏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那你可要小心点,”陈琳叮嘱道,眼里满是关切,“你一个人,路上别跟陌生人搭话,钱要放好。”她又笑了,一本正经的调侃,“陆晨也太不容易了,我都替他着急,你以后可得好好对人家哦。”
告别陈琳,林夏低头走路回家。风从耳边掠过,看见左手腕上那条紫红绿三色缠绕的花绳——是陆晨随信寄来的,信里说:这是我生命的花绳,让我陪着你,好吗?
她轻轻摸了摸绳子,心里很暖。可转念一想,陆晨的手腕现在是空的吧?那是不是也该给他编一条?她拐进那家常去的文具店,记得陆晨喜欢墨绿,像春天的田野,是沉默的希望;像雨后的青山,是长久的陪伴。
付钱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扫到旁边的货架,那里摆着一叠叠生日贺卡。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
鬼使神差,她拿起一张素雅的卡片。
回到家,房间很安静。林夏坐在书桌前,摊开那张贺卡,空白的内页让她有些无措。
5 月 4 日是陈默的生日!
想起陈默的十六岁生日。那年的五四青年节,她和他都拿到了学校“三好学生”的笔记本。可两人不知从哪天起,突然就不说话。她心里憋着气,觉得陈默很荒唐,他不应该拿“三好学生”的笔记本,也不屑对他说“生日快乐”。
想起陈默的十七岁生日。那天她参加二公司团委的“五四青年节”活动。在青城山的小木屋,第一次看见黄磊的《我想我是海》。那时,他们已经断了联系,“生日快乐”像沉进海底的石子,根本递不到他面前。
而今年,陈默就要十八岁了,就要成年了。
这个生日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她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她一定要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过了今天,她该往前走了。
终于,笔尖郑重落下:
陈默:
18岁生日快乐,
真心真意祝你生日快乐,
不仅生日,
每一天都快乐!!!
写完,她放下笔,说不清的滋味?是怀念?是释然?是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又想起《星语心愿》的电影,洋葱头是随着绚烂的流星雨一同消散的。那时她悄悄用手背擦滑过脸颊的眼泪,觉得世界都灰暗了。现在,看着手里这张会寄给陈默的生日贺卡,忽然觉得,她和他也像那一场流星雨。曾经以为会照亮整个夜空,会永恒不灭,可终究,只是短暂的一瞬。
那些遗憾,那些思念,好像会随着她即将启程去乐山,真的要留在过去了。想起李宗盛的《鬼迷心窍》: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
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也许,这一次去乐山,那斩了千次的情丝,终于该断了吧。
她盯着生日祝福看了很久,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贺卡还剩大片空白,她忽然不想让它就这样结束——像他们之间,还没好好告别。
于是,她又拿起笔,写下一首小诗:
《流星雨》
就像夏夜里
那些年轻的星群
惊讶于彼此乍放的光芒
就以为
世界是从这一刻才开始
然后会有长长的相聚
于是微笑地互相凝视
而在那时候
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真的谁也不知道啊
年轻的爱
原来只能像一场流星雨
思绪刚落,裤袋里的传呼机又开始震动,绿光在掌心反复亮起。林夏低头看表,已经一点多了。车窗外,雨还在下,农田依旧模糊,时间仿佛凝固了。
昨天寄完给陈默的贺卡,她又给陆晨打了电话。电话里,他絮絮叨叨:“林夏,新南门车站人多,你一定看清楚车牌子,别坐错车,高速车快,慢车要走很久的……”
她当时笑着回他:“知道啦知道啦,你比我外婆还啰嗦!”她觉得陆晨瞎担心,自己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坐错车?
现在,她真的坐错了。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时间,好像比路还长。
乐山,怎么还没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