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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筹谋 ...

  •   秋意初显,日头已不复往日酷烈,透过丹枢院的窗棂,落下斑驳光影。

      内室的门被叩响。宁福拉开门,几名东厂番子抬着两口沉木箱进来,重重往地上一放,发出沉闷响声。

      为首之人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奉秦公之命,将陛下近五年服食丹药所余之样送至丹枢院归档。”

      谢砚冰正于案前翻阅文书,闻声抬头。

      两个月前,他于御前“无意”提及需稽考往日丹方以究药性盈亏,今日东厂才不情不愿地将这批存档送来。其中拖延与防备,不言自明。

      “有劳诸位。”

      番子并未立刻离开,在屋内扫视一圈,意有所指道:"秦公吩咐了,这些都是要紧物证,真人归档时,可需得仔细些,莫要出了什么差池,辜负了圣意与秦公的信任。”

      谢砚冰起身行礼:“贫道谨记秦公提点,必当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定不会让秦公失望。”

      东厂番子斜睨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待他们走后,谢砚冰走到箱前,掀开箱盖,一股混杂着朱砂、铅汞与各类草药的奇异药气扑面而来。

      箱内整齐码放着一只只小巧锦盒,盒上贴着黄签,注明进献日期与方士名号。

      他叫上宁福,将丹药一一搬入隔壁专设的储藏间,记录在册,而后置于相应架格之上。

      随后,他看似随意地挑拣出约十枚颜色、质地各异的丹药,取过一柄银质小刀,从每枚丹药上极其小心地切下一小半,分别用油纸包好,收入袖中。

      处理完此事,谢砚冰面色如常,又让宁福带上高忠仁日前赏下的一些金银锞子,一同往丹房走去。

      丹枢院初立不过两月,如今内有六七位方士当值,皆是高忠仁一派网罗而来,此刻正各自忙碌,或看顾炉火,或研磨药材,见谢砚冰进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恭敬地打招呼。

      谢砚冰一一回礼:“诸位辛苦。这些日子丹药炼得可还顺利?可有难处?”

      一位年长些的方士代表众人回话:“回真人话,一切顺利,皆按真人吩咐的时辰火候进行,不敢有误。”

      “那便好。”谢砚冰示意宁福上前,“近日天热,诸位劳苦,高公体恤,特赐下些清凉费,聊表心意。宁福,分予各位仙长。”

      宁福应了,将金银锞子一一分到各位方士手中。众人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连声道谢,直夸高公与真人体恤下人。

      谢砚冰温和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值守的仙长留下,其余诸位若无要事,便早些散了吧。炼丹修道之人,需张弛有度,莫要学隔壁太医院那些同僚,熬灯耗油,整日苦苦守着那些药杵脉案。”

      众人闻言也都笑起来,气氛轻松不少,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便陆续领赏去了。

      谢砚冰则转身进了丹房旁一间存放常用草药的小隔间,此处陈列着数百种常用药材。

      他迅速拉开药柜,用小银匙取了两三味药粉,倒入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瓷瓶中。

      待他走出药房,宁福那边的赏赐也刚发放完毕。众人正陆续收拾东西,说笑着准备离去。

      宁福捧着空锦盒,笑嘻嘻地凑过来,好奇问道:“真人,您今日神神秘秘的,到底是在忙些什么呀?”

      谢砚冰唇角微扬,瞥他一眼:“很想知道?”

      宁福瞅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心头莫名一跳,直觉没什么好事,忙不迭地溜了:“奴才先不打搅真人了!”

      谢砚冰随着下值的方士们一同出了宫门,抬眼便瞧见熟悉的侯府车驾,萧琮正倚车而立,目光在出宫的人流中精准地捕捉到他,眼底漫上笑意,快步迎了上来。

      同行的方士们对此景象早已司空见惯,甚至颇为自然地与他二人道别,方才各自散去。

      他颇有些无奈。这一个月来,萧琮几乎是掐着他下值的时辰来宫门口“偶遇”,随后便是寻由头将他“拐”去侯府,或是借替母亲调理之名,或是与他探讨典籍兵法,更多时候只是单纯留他用一顿饭,一月下来竟有七八次之多,连丹枢院的同僚们都从最初的惊讶变为了如今的习以为常。

      谢砚冰只能跟着他上了马车。

      车厢内,谢砚冰说:“世子其实不必如此……”

      萧琮却盯着他:“我不来寻真人,真人几时主动来寻过我?”

      谢砚冰:“……”

      像这样的对话,这月来也已发生数次。

      他总是对萧琮这般直白坦诚、毫不掩饰依赖的话语没有办法,只得生硬地转开话题:“听闻李呈的案子已结了?”

      前段时日,西厂雷厉风行,查抄李呈家产共计三十五日,仅现银便装车百辆,田契地契累累三箱,珍玩古董字画更是充塞府库,难以计数。

      其家资之巨,竟堪比朝廷一岁岁入之数。此番查没之物,绝大多数充入国库,仅有一小部分赏赐给了此次案中有功的或年资高的官员以示恩宠。

      提及此事,萧琮神色稍正:“是,今日我已请示陛下,请求将拖欠边关将士数年之久的抚恤金一并下发,并慰劳在役官兵。陛下已应允,命我为钦差,监办此事。圣旨午后已下了。”

      “此乃大善之举,世子仁心,定能顺遂。却不知,此后吏部天官之位,陛下属意何人?”

      “陛下钦点了原吏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萧琮答。

      谢砚冰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一切皆如他所料。吏部倒台,皇帝既要惩戒钱党,又绝不愿见宦官权势过度膨胀,从部中提拔一位资历老、性子软、并非任何一派核心的“老好人”上来,是维持朝局短暂平衡的最优解。

      如今党争愈烈,说到底皆是帝王心术为求制衡所致。这位新任的吏部尚书,与那如履薄冰的户部尚书一样,不过是这盘棋上又一枚被推至台前的孤子罢了——恰如宫中被架空的后位。

      萧琮似乎不愿再多谈公事,转而问他:“真人今晚想用些什么?我一会让厨房准备。”

      谢砚冰却轻轻摇头:“今晚……恐怕不能去府上叨扰了。”

      萧琮立刻看向他。

      谢砚冰难以招架他的眼神,移开视线:“贫道还约了旁人,有些琐事,世子在前面的街口放贫道下车即可。”

      萧琮眉眼立刻耷拉下去:“好吧。”

      见他这般失落情状,谢砚冰几乎是未加思索便脱口补救道:“明日、明日若世子得空,再来宫门接我贫道,可好?”

      话音未落,便见萧琮脸上阴霾一扫而空,毫不犹豫地应道:“好!”

      马车恰在此时于街口停稳,谢砚冰几乎是仓促地下了车,不敢再回头看他。风恰好拂起车帘一角,他眼角余光无可避免地瞥见萧琮嘴角的笑意。

      他立刻转身,落荒而逃。

      黄昏时分,余热尚未褪尽,混合着街头市井的烟火气,熏得他额角隐隐作痛,心绪也愈发烦乱不堪。

      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下次一定要硬下心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重新披上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外壳,回到那座小院。

      待到夜色彻底吞没京城,他仔细确认周围并无任何窥视耳目,方才换上夜行衣,避开更夫与巡逻的兵丁,悄然潜行回到观兰亭。

      房门吱呀打开又合上。

      正对着一本账册抓耳挠腮的阮思齐见他来了,惊讶地瞪大眼睛。

      苏流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哟,我们日理万机、圣眷正隆的掌院真人,总算舍得挪驾回这寒酸小铺了?瞧这一身夜行衣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会哪家的小郎君,才要这般偷偷摸摸呢。”

      谢砚冰:“……”

      吕元昌无奈地摇摇头,及时出声解围:“小先生时间紧迫,咱们还是抓紧说正事吧。”

      谢砚冰顺势接过话头:“萧琮欲借发放抚恤金之机查兵部账目,若能借此斩断秦检一臂,于我们大有裨益。但杨秉谦老奸巨猾,根基深厚,需得谨慎,徐徐图之。”

      他转向阮思齐:“希贤,上次提及城东那几家布庄、铁器铺,查得如何了?”

      阮思齐立刻坐直身子,正色道:“打听到一些。那几家铺子都开了有些年头了,虽说门可罗雀,但背后的掌柜一个个都家底颇丰,有的在城外修了好几处别院,有的家里养了五六房美妾,排场大得很。但具体他们和哪位大人、通过什么路子勾连上的,还需要些时日,我再去几个酒局上套套话。”

      “好,此事抓紧。”谢砚冰点头,忽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下回若去凝香阁,寻个机会,替江姑娘赎身。”

      他口中的江姑娘正是此前暗示朱老板去买官的晴娘子,本名江徽晴。其父受新治之狱牵连,家眷没入教坊司,吕元昌至京城后,借观兰亭与其建立联络。

      如今吏部风波暂平,一是恐有心人顺藤摸瓜查到她头上,二是她常年周旋于风月场中,如履薄冰,谢砚冰一直想寻机让她脱身。

      “我?给人赎身?”阮思齐指了指自己,满脸的不可思议,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奇闻。

      谢砚冰瞥他一眼:“装作情深意切,水到渠成,很困难吗?”

      阮思齐抗议:“我、我哪会这个!”

      谢砚冰没理他,又看向吕元昌,“吕叔,抚恤金一事动静不会小,必定惊动兵部。吏部刚倒,风声正紧,若他们心里有鬼,定会加紧填补亏空、修改账册。劳烦您让底下的各位多留意兵部那些底层官吏、书办的闲谈,尤其是关于名册、账目之类的零碎言语,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吕元昌颔首:“明白了,我会安排下去。”

      谢砚冰倦色难掩,捏了捏眉心:“沈姐那边近来如何?”

      吕元昌回道:“上次送去的物资都已收到。沈将军在峨抚一带推行新治,颇得民心,如今兵强马壮,士气正盛。她来信问,如今萧翊北上,是否可向闽州试探进军?”

      谢砚冰沉吟片刻,摇头道:“回信沈姐,暂且按兵不动,继续养精蓄锐。当务之急,是寻觅或培养一批精通造船的巧匠,务必尽早造出可堪水战的大型军船。我们最大的桎梏是难以北越沧江天堑,纵使拿下闽州,若无法突破水路,终究困守江南。”

      “此外,若萧琮真能重创杨秉谦,朝廷必加紧整饬军备,届时雀岭军压力更大。是否要继续助萧琮深查,还是另寻他法削弱宦党,需去信问问沈姐的考量。”

      “但依我之见,雀岭军主力位于西南,仅可防羌戎。如今北狄日益猖獗,若因朝廷腐败,军队不堪一击,致使北狄突破鄞州防线,长驱直入逼近中州,局面将彻底失控,非我们所能挽回。因此,我们眼下还是先查下去,如果沈姐有异议,再收手也不迟。”

      吕元昌静静听着,在纸上快速记下。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阮思齐看着他眼下倦色,忍不住打断:“砚冰,要不然今天就先到这里?这些事我们都能处理,你先歇歇……”

      苏流云倒了杯粗茶塞进他手里,没好气地埋怨道:“就是!自从先生走后,你就没一日好好顾惜过自己!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谢砚冰接过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并未回应他们的关切,转而问道:“苏姨,上回拜托您去查的,许妃当年的宫女碧珠,有消息了吗?”

      苏流云抿了抿唇,答道:“查到了。碧珠和她的夫家全死了。官面上的说法是遭了匪,入室抢劫,杀人放火,房子都烧成了白地,什么都没剩下。”

      “我另打听到,她得势时曾在城南五十里外的山脚下给父母买了处小院安置。但老两口听闻女儿惨死,没多久也相继病故了。那院子至今还荒废着,没人敢买。我打算过两日得空,再去仔细探一探。”

      阮思齐倒吸一口凉气:“一家子全没了?这也太……”

      谢砚冰亦是拧起眉头:“知道了。辛苦苏姨,再去查探时,务必万分小心。”

      “担心我?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苏流云瞪他一眼,“行了,正事说完了吧?今天就到这里,你必须去歇着了!”

      “嗯,大家都去休息吧。”谢砚冰放下茶杯,“吕叔,劳烦再借我纸笔一用。”

      吕元昌叹了口气,没再多劝,很快取来了笔墨。谢砚冰凝神片刻,刻意用左手提笔,在一张窄小纸条上写下寥寥数字,墨迹干透后,仔细卷成小卷,纳入怀中,随后起身与众人告别。

      苏流云忍不住又刺他一句:“怎么?还真让我说中了?这大半夜的,写了情笺要去私会情郎?”

      谢砚冰脚步一顿,并未回答,闪身没入夜色。

      他身形极轻,踏地无声,几个起落便掠过重重屋脊,直朝武靖侯府而去。

      侯府高墙与巡逻守卫于他形同虚设。他避开所有视线,从一扇未栓紧的窗翻入了萧琮的书房。

      屋内只余清冷月光,书案上散着几份公文。他从怀中取出那卷纸条压在镇纸下,随后转身,如来时一般悄然翻出窗外,身影迅速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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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作者的碎碎念,想到什么说什么: 1、1v1 HE,受前期清冷(装的)后期病弱+钓系,攻正人君子。 2、人多且杂,配角之间没有固定cp,可以随意吃。 3、本文是作者的第一本小说,节奏还在摸索。 4、全篇大约25-30w,目前已经写完了故事的60%,存稿先逐渐丢上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