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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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晨光熹微。
萧琮踏入书房，正欲取昨日搁在案上的公文，目光却被镇纸下露出一角的白纸攫住。
他抽出纸条展开。其上仅寥寥数语：
「宜先稽名册于兵部，核总额于户部，再行发放。其间详查记录，恐有虚冒空饷者。」
一股寒意无声窜上脊背。
他攥紧纸条，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刚至廊下，便迎面撞见正前来寻他的韩凛。
“世子？”韩凛见他神色凝重，眉头紧蹙，立刻警觉，“发生了何事？”
萧琮未发一言，直接将纸条递了过去。
韩凛迅速扫过，面色亦是一变。他当即传令，不过片刻，昨夜所有当值的府兵及隐匿各处的暗卫皆被召至院中问询，驻守书房前的两名守卫更是被单独盘问。
然而，所有人的回报竟如出一辙——未曾察觉任何异样，更未见任何人靠近书房。
萧琮与韩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韩凛沉声道：“莫非府中守卫出了内鬼？”
萧琮断然摇头：“绝无可能。府内皆是父亲一手栽培、历经生死的亲卫，忠心毋庸置疑，绝无背叛之理。”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肃之，稍后你去将书房附近的守卫悉数更换，另调一队绝对可信之人前来值守。”
“是。”韩凛领命，随即又道，“既非内鬼，那便是有人能瞒天过海，翻窗而入。此人身法诡秘，对侯府布局之熟，竟能完美避开所有明岗暗哨，精准找到世子书房。更甚者，他竟对陛下命您督办抚恤金、乃至您暗中调查兵部之事似乎了如指掌……”
萧琮接口道：“且不说其潜行匿踪的本事何等骇人，单是其背后主使的目的，便难以揣测。父亲与杨秉谦不睦，紧盯军饷之事，朝中知之者甚众，我此番借抚恤金查账，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会是谁，要用这种方式来‘提点’我？”
两人将朝中与杨秉谦有过节、又有可能插手此事的势力飞快地过了一遍，却总觉得牵强。钱永光等人若真想提点他这位晚辈，大可寻个方便场合直言，何必行此鬼祟之举，徒增风险？
思绪陷入僵局。
萧琮忽然问：“肃之，前次让你详查栖云子背景，结果究竟如何？”
韩凛面色凝重：“回世子，属下正欲禀报。查探之下，发现此人履历过于洁净，不合常理。纵是安分良民，一生之中亦难免与人有些许纠纷口角，或邻里往来痕迹。然其过往竟似一张白纸，无分毫波折记录可寻，仿佛被人刻意抹平，精心编排过……”
“完全没有问题，本身便是最大的问题。”
二人目光再次交汇。韩凛道：“世子怀疑他？”
“借抚恤金一事调查兵部，亦是受他点拨……”
韩凛一针见血：“一个潜心丹道的方外之人，怎会精通此等朝堂算计、查账寻弊的机谋？”
萧琮陷入沉默，反复摩挲着那张纸条，心绪纷乱如麻。
若此人并非表面那般简单，那他所求为何？他是在利用自己？还是另有所图？
韩凛看着他挣扎的神色，似乎欲言又止，又瞥见窗外渐高的日头，截住话头，提醒道：“世子，无论如何，今日钦差的公务耽搁不得。”
萧琮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嗯。先去备车，即刻前往兵部。”
韩凛领命转身离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琮独自立于案前，再次展开那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冷静而清晰，所言句句在理，直指要害，为他廓清迷雾、指明方向，看不出半分恶意与利用的痕迹。
他凝视良久，最终将纸条仔细折好，纳入怀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
既已决意，便不再迟疑。
到达兵部衙门时，主事官员忙不迭迎出，脸上堆着恭敬却又难掩局促的笑。
萧琮未多寒暄，径直道：“本官奉旨协理抚恤发放事宜，需调阅近年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册及抚恤发放记录存档，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主事面露难色：“世子爷，您看这……名册卷帙浩繁，且分散存放，调阅整理起来颇费工夫，恐污了您的眼。不如您先回府歇息，待下官令人整理齐全，再给您送至府上……”
“无妨，本官就在此等候。”萧琮毫不客气地拉来椅子坐下，挑眉看着他，“陛下恤念将士，恩旨亟需落实，一刻也耽搁不得。莫非兵部有何不便？”
主事额头渗出细汗，不敢再推诿，连声道：“不敢不敢！世子爷言重了！下官这就去催，这就再催催！”
说罢，慌忙转身小跑着进了后堂值房。
一入内间，他脸上的谄媚立刻换成了焦灼，对着埋首案牍的几名文书催促：“快！快把那些都整理好！手脚利落些，别让人看出破绽！”
一名年轻文书忍不住嘀咕：“不过是个侯府的小少爷，来做点成绩镀镀金罢了，又不是武靖侯亲至，杨大人何至于如此紧张防备……”
那主事官员回头瞪了他一眼，众人立刻噤声，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衙署正厅，萧琮安然坐于客座，一等便是近两个时辰，直至午后，几名胥吏才抬着好几口沉甸甸的木箱进来，箱盖开启，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册籍。
“世子爷，都、都在这儿了。”主事陪着笑，小心翼翼道，“这些年南北都不太平，名册……是多了些。”
萧琮起身，走上前随手翻开最上面一册。纸张陈旧，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着一个个曾经鲜活、最终却化为冰冷名字的生命。
他面色沉重地合上册页，只道：“有劳。肃之，让人将名册悉数装箱，抬回侯府，需细细核对分类。若有疑问，再来请教兵部诸位大人。”
韩凛立刻指挥随行亲兵上前接手。
离了兵部，一行人未作停歇，又直奔户部而去。
相较于兵部的推诿拖延，户部的态度可谓天差地别。户部尚书赵司悟亲自作陪，度支主事捧着早已备好的账册，一笔笔与萧琮核对拨往兵部的军饷及抚恤款项总额。
“世子爷请看，这是兵部历年申报的抚恤金额，这是户部如数拨付的记录，时间、数额一一对应，分毫不差。国库虽艰，但将士抚恤乃是头等大事，我等万万不敢在此事上有半分拖延克扣啊！”
萧琮仔细核验，账面确实平整光滑，与兵部所报数额完全吻合，看不出明显问题。
他向赵司悟拱手道：“赵尚书辛苦了，账目无误便好。”
赵司悟松了口气，亦连连拱手：“为国效力，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出了户部，日头已然西斜。
萧琮停下脚步，对身旁的韩凛道：“肃之，你先带着这些东西回府吧，仔细清点入库，我还有事要办。”
韩凛问：“世子又要去寻栖云真人？”
萧琮避开韩凛探究的视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韩凛了然失笑：“好。这些都交给我，世子放心去便是。”
萧琮红着脸同他道别，又道了声“辛苦”。
马车行至宫门外时，朱墙下已点起灯火。
萧琮掀起车帘，一眼便瞧见那个清瘦身影站在宫墙的阴影里。
那人似有所觉，自己走了过来。萧琮下意识地倾身，伸出手去。对方温热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掌心，借力踏上马车。
车轮滚动，驶向侯府。
萧琮偷偷望向那人平静而疏离的面容，心绪如潮，翻涌难平。
突然出现的纸条、韩凛的回报、那些过于巧合的点拨……一切疑窦都若有似无地指向同一个人。
真的会是他吗？
正思忖间，却听见对方先开了口，温和如常：“世子今日似乎心绪不佳，可是因公务繁琐？”
他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后又道：“也不全是。”
他不愿深谈此事，还不等谢砚冰追问，便自己移开了话题：“真人今晚想用些什么？”
谢砚冰从善如流，随口报了几样清淡小菜。萧琮应了一声，车内便再度陷入沉默。
谢砚冰见他这幅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贫道昨日忙得糊涂，竟忘了今日是七夕，还是午后听同僚说起，方才想起。”
萧琮又闷闷地嗯了一声。
“世子若是晚间得空，饭后不如同去街市上逛逛灯会？权当散散心。”
他沉闷的心情显然因这句话有所松动：“好。”
回到侯府，简单用过晚饭，外面的喧闹声已渐渐鼎沸起来，夜空中不时绽开绚丽的烟火。
二人一同出了府门，但见长街之上火树银花，游人如织，红男绿女摩肩接踵，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他们并肩随人流而行。路过一个面具摊，谢砚冰饶有兴致地挑选片刻，自己先戴上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王面具，随后又将一个憨态可掬的瑞兽面具递给萧琮。
萧琮接过那面具看了看，终是抬手戴上。
一路行至湖边，水面倒映着万千灯火。岸边有售卖荷花灯的小摊，萧琮停下脚步，俯身仔细选了两盏做工精巧的，将其中一盏递给身旁的人。
“也放一盏？”
“好。”
他们一同俯身，将点燃的荷花灯轻轻送入水中，看着那一点暖黄的光晕摇曳着，挣脱岸边的束缚，随波漂远，汇入星辰般的灯流。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笙歌与近处水波轻响。
萧琮忽然问：“真人会骗我吗？”
湖边垂柳阴影浓重，恰好将他们的身影分割。谢砚冰侧过头，透过面具的眼孔，看向正沐浴在灯光下的少年：“世子为何忽然问这个？”
“我就问问。”萧琮摘下面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所以会吗？”
“不会。”
他大概是觉得这两个字还不够分量，又补上一句，承诺落在流淌的灯河与夜风里：“我必不会让世子失望。”
萧琮没有回话，又看向远方点点灯光，像在走神。过了一会，他伸手将腰间环佩取下，递给身侧之人。
“未来几月我可能颇为忙碌，真人若要去侯府，不必等我的邀帖，凭此物即可自由出入。”
谢砚冰伸手接过，鬼王面具遮掩了他的神色，萧琮看不分明。
“多谢世子。”
